論知識販賣所的夥計

梁遇春
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大約可分三種:第一種是著書立說,多半不大甘心於老在這個沒有多大出息的店裏混飯,想到衙門中顯顯身手的大學教授;第二種是安分守己,一聲不則,隨緣消歲月的中學教員;第三種是整天在店裏當苦工,每月十幾塊工錢有時還要給教育廳長先挪去,用做招待星期講演的學者的小學教員。他們的苦樂雖也各個不同,他們卻帶有個共同的色彩。好像錢莊裏的夥計總是現出一副勢利面孔,旅館裏的茶房沒有一個不是帶有不道德的神氣,理髮匠老是愛修飾,做了下流社會里的花花公子,以及個個汽車伕都使我們感到他們家裏必定有個姘頭。同樣地,教書匠具有一種獨有的色彩,那正同殺手臉上的橫肉一樣,做了他們終生的烙印。

糖餅店裏的夥計必定不喜歡食糖餅,布店的夥計穿的常是那價廉物不美的料子,“賣扇婆婆手遮日”是世界裏最普通的事情,所以知識販賣所的夥計是最不喜歡知識,失掉了求知慾望的人們。這也難怪他們,整天弄着那些東西,靠着那些東西來自己喫,養活妻子,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每天總得把這些東西照例說了幾十分鐘或者幾點鐘,今年教書復明年,春恨秋愁無暇管,他們怎麼不會討厭知識呢?就說是個絕代佳人,這樣子天天在一塊,一連十幾年老是同你卿卿我我,也會使你覺得膩了。所以對於知識,他們失丟了孩童都具有的那種好奇心。他們向來是不大買書的,充其量不過把圖書館的大本書籍搬十幾本回家,擱在書架上,讓灰塵蠹魚同蜘蛛來嘗味,他們自己也忘卻曾經借了圖書館的書,有時甚至於把這些書籍的名字寫在黑板上,說這是他們班上學生必須參考的書,害得老實的學生們到圖書館找書找不到,還急得要死;不過等到他們自己高據在講臺之上的時節,也早忘卻了當年情事,同樣慷慨地騰出家裏的書架替學校書庫省些地方了。

他們不只不肯自備斧斤去求知識,你們若使把什麼新知識呈獻他們面前,他們是連睬也不睬的,這還算好呢,也許還要惡罵你們一陣,說是不懂得天高地厚,信口胡談。原來他們對於任何一門知識都組織有一個四平八穩的系統,整天在那裏按章分段。你看他們的教科書,那是他們的聖經,是前有總論,後有結論的。他們費盡苦心把前人所發現的知識編成這樣一個天羅地網,煉就了這個法寶,預備他們終生之用,子孫百世之業。若使你點破了這法寶,使他們變成爲無棒可弄的猴子,那不是窘極的事嗎?從前人們嘲笑煩瑣學派的學者說道:當他們看到自然界裏有一種現象同亞里士多德書中所說的相反,他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看錯了,卻不肯說亞里士多德所講的話是不對的。知識販賣所的夥計對於他們的系統所取的盲從同固執的態度也是一樣的。

他們是以肯定爲生的,從走上講臺一直到鈴聲響時,他們所說的全是十二分肯定的話,學生以爲他們該是無所不知的,他們亦以全知全能自豪。“人之患在好爲人師。”所謂好爲人師就是喜歡擺出我是什麼都懂得的神氣,對着別人說出十三分肯定的話。這種虛榮的根性是誰也有的,這班夥計們卻天天都有機會來發揮這個低能的習氣,難怪他們都染上了誇大狂,不可一世地以正統正宗自命,覺得普天之下只有一條道理,那又是在他掌握之中的。

因此,我所最敬重的是那班常常告假,不大到店裏來的夥計們。他們的害處大概比較會少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