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臉雀

李娟
我實在看不出那種鳥的臉花在哪裏。甚至連它們的臉長得什麼樣子都看不清楚──它們在沼澤上左跳右躍,上突下閃,急匆匆地來,慌忙忙地去。

外婆一看到這種鳥就像小孩子一樣又驚又喜:“花臉雀!花臉雀──我們放生鋪的花臉雀怎麼飛到這裏來了?”

放生鋪──她的故鄉,她九十年的時光裏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我去過放生鋪幾次。也記得那個四季長青、松柏滿坡的地方的確有很多鳥,但實在想不起其中還有一種鳥叫什麼“花臉雀”……在那個地方,每天早上鳥兒們跟吵架似地叫得熱鬧非凡。

沙依橫布拉克的鳥也多,但啾叫聲卻薄寥寥的。大約山野太廣闊了,發生其間的任何聲響都會被拉得一聲與一聲遠離,顯得驚驚乍乍而稀稀落落。

那些鳥更知道怎樣去沉默。

那些鳥,有的長得跟麻雀似的,不顯眼。開始我也就把它們當成麻雀了,後來發現它們踱着步走而不是跳着走的。又仔細觀察別的鳥,才知道沒有一隻是我見過的。我見過的鳥都只以“大鳥”、“小鳥”和“雞”的概念出現,沒有更詳細的分類。

外婆整天“花臉雀,花臉雀”地念叨,真搞不清楚她在說哪一種,是體態稍顯修長清秀,翅膀上有白斑的那種黑鳥,還是灰不溜秋,腹部白中帶抹輕紅的那位?問題是它們的臉都不太花。

她每天洗了碗就把洗碗水倒在固定的地方,水滲進大地,飯粒殘渣留了下來。那些鳥每天去那裏努力啄啊啄。雙方都養成了習慣。

一般來說,同類的鳥都往一塊兒站,那片沼澤上便清清楚楚地分了好幾個門派,決不會瞎摻和成一團。如果不這樣,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楚誰是誰。它們的差別太細微了,只有我外婆那樣的老人家纔有那個閒工夫去一一分辨——“花臉雀又來了。”或者──“今天怎麼只有灰山雀雀來?”

“灰山雀雀”又是什麼?

我媽幹活時也愛往那邊瞅。她觀察得更詳細,詳細得讓人無法相信。她說上午來的那批鳥和下午來的那批不一樣,午後和黃昏的也各有講究,毫不亂來。彷彿鳥們私下議定了秩序,劃分了時間段似的。

她還說有一公一母兩隻鳥──實在想不通她是怎麼辨別公母的──每天下午四點都要來那麼一陣子,而且總是隻有它們兩隻。公的叨到食了,就趕緊去喂母的,等母的喫飽了,他自己才喫一點。喫完了,互相叫喚一陣便雙雙飛去。她每天都在等那兩隻鳥。

我整天啥事不幹,瞪大了眼睛也沒本事發現什麼。每隻鳥真的都長得差不多啊。

想起一件事。在內地上學時,有一次我和媽媽在我的中學校園裏散步。走進花園裏覆蓋着葡萄藤的讀書廊時,她在綠蔭碧蓋間停住,驚異地叫出聲:

“看──那麼多鳥!”

“哪兒?哪兒?”我東張西望。

“那兒!那兒──就是那兒──”

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鳥影子也沒有一隻。乾脆拉上她要走:“鳥有什麼好看的!”

“不是,那鳥很奇特……”她沉默了,站那兒不走,看出了神。我只好跟着徒勞無功地努力往那邊瞅:“怎麼樣奇特啊?”

“特小……頂多只有手指頭肚兒那麼大點兒……到處都是……五隻,六隻……十一,十二……天啦,居然有那麼多!不留神還看不出來……”

“哪兒呢?哪兒呢?”

“……你看,到處都是,恐怕上百隻不止……靜靜地,全都不吭聲……看──飛起一隻……”

我還是什麼也看不到,瞎着急。她指向的地方是一篷亂糟糟的冬青,沒有修理,被一個噴泉擋住大半。更遠處是一棵黃桷樹。

“……真是鳥的天堂……”

我放棄。靜靜地聽她的描述,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樣,那麼多袖珍的鳥兒,靜靜地棲在枝梢,一動不動,目光沉靜……我渴望它們一下子全飛起來,一下子鬧翻天,讓我能一下子看見──可那裏始終只是一篷平凡的冬青。

最後我只好裝作看到了的樣子,和媽媽邊議論這事邊離開了。後來她經常一個人去看那些鳥,還帶別人去看。所有人都聲稱看到了(說不定和我一樣也是裝的……),只有我,在那個地方生活了三年還是連鳥毛都沒看到一根。我只好相信,那個世界的門只能被我媽媽的眼睛打開。

那麼“花臉雀”呢?開始我媽也不知道何爲“花臉雀”。後來我外婆指了一回給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給我指了一百回我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紀大了,指得不準。而且鳥那麼多,那麼雜,一會兒就把眼晃花了,剛剛認下就飛了,這隻看着像,那隻看着也像,過一會兒又全不像。再過一會便懶得理它們了,跑去幹別的事情──真是的,認下一隻鳥兒對我有什麼用呢?它會從此屬於我嗎?

外婆有三十年的時光在稠密濃黏的鳥叫聲中度過,是不是鳥已經用翅膀載走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澤邊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地看,好像在看她養的一羣小雞。

外婆多麼寂寞。我們之間遙遠陌生的七十年人生距離讓這種寂寞更爲孤獨,不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鳥永遠不會飛進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隻。因爲有七十年的時間我們沒有在一起。

還有我媽,她是否真的就知道外婆所說的“花臉雀”?如果她認錯了,這個誤會將永遠存在於剩下的時間裏,且再沒有任何機會與必要來進行澄清。尤其是她們永遠不會意識這個了,親情只因表面上的溝通而濃郁嗎?哪怕是一家人,之間仍隔有無邊的距離。

那麼我和我媽之間呢?我們之間的那些鳥兒,到底有沒有?

我們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橫布拉克那片沼澤上的一個小帳篷裏。卻僅因一隻鳥兒,彼此分離得那麼遠。

不過現在我知道了,所謂“花臉雀”,其實就是外婆家鄉的畫眉子鳥。但知道了這個又有什麼用呢──我還是不知道那個“畫眉子”具體又是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