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亡路上

施努累
男人長着鬍子,已經有點老了,對女人來說簡直太老了。那裏還有一個孩子,一個很小的孩子。孩子不停地哭鬧着,因爲他餓了。就連女人也餓了,可她一聲不吭,當男人向她望去時,她就微微一笑,或者至少試着去笑笑。男人同樣餓了。

他們不知道,想到哪裏去,他們只知道,不能呆在家鄉了。家鄉被摧毀了。

他們穿過樹林,穿過鬆樹林。松樹林在沙沙作響。不然就一片寂靜。漿果或蘑菇都沒有,讓太陽給曬焦了。炎熱籠罩着林間小路,一絲兒風只從上面吹過。這風正適合土豹,而豹子和兔子在蕨草叢中急促地喘息。

“你還行嗎?”男人問道。

女人停下來。“不行了”,她說道。

他們坐了下來。

松樹林裏是一片慢慢爬動的毛蟲。風停了時,聽到的是毛毛蟲喫針葉的沙沙聲。樹林就這樣沙沙作響,針葉和鳥糞就像樹葉一樣下。

“松葉毒蛾”,男人說,“它們喫光了樹林。”

“鳥在哪裏呢?”女人問。

“我也不知道”,男人說道:“我想,再沒有鳥了。”

女人把孩子抱在懷裏。可是沒有奶。孩子又在懷裏哭了起來。

男人吞嚥了一下當孩子的哭聲變得沙啞時,他站了起來。他說:“像這樣時間長了不行。”

“是不行”,女人說。她試着去笑一下,但沒能笑出來。

“我弄點東西來喫”,男人道。“從哪裏弄?”她問道。“讓我去找一找”,他說。然後他走了。

他走過枯死的樹林。把記號刻在樹上。

他走過一條沙溝。這裏曾是一條小溪。他走過黑黑的土地,這裏曾是一片草地。

他走了兩個小時,然後就是沙地裏的松樹林。在一塊石頭上有一條龍紋蝰蛇,蛇已乾枯了。杜鵑花上覆滿塵土。

後來,他走過一片荒蕪的土地。接着進了村,村莊毀了。男人坐在車轅上。他睡着了。沉睡中掉了下來。他醒來時,口渴了,渴得難以忍受。

他站起來,踉蹌地走進一間屋裏。屋裏什麼陳設也沒有。抽屜從桌子里拉出來了,掉在地上。鍋子打碎了,窗子也是破的。在爐邊長凳上有一塊布,裏面包着半塊麪包,麪包硬梆梆的。

男人拿起麪包就走了,在另外幾間屋裏什麼也沒有找到, 也沒有水,井裏是動物的屍體。

他不敢從這半塊麪包上掰一點下來。他想把麪包留給女人。糧食他沒有找到,就連動物也沒有了,只有死了的貓和幾隻雞,只有這些。

一場暴雨就要來臨。

在地裏,男人踩着一條壁虎,壁虎化爲了塵土。

打雷了,樹林前是排排熱浪。

他彎着腰朝前走,把麪包夾在腋下。汗流進了他的鬍子裏,他腳底火辣辣的。他一面加快了腳步一面眯着眼,朝天空望去。

天空是硫磺色的,閃電了,出現了夜光雲,太陽早已隱去。

男人走得很快了。他把麪包移到襯衣領口處,用胳膊肘按着。

起風了。雨點落了下來。雨點就像豌豆掉在乾燥的地上啪啪直響。

男人跑了起來。麪包,他惦記着,麪包。

但雨下得更急了。離樹林還有點遠,雨就趕上了他。

閃電劃破了天空。大雨傾盆而下。

男人用上臂壓着麪包。麪包粘起來了。男人罵着。可雨更大了。前面的樹林和後面的村莊就像被洗去了似的隱沒在雨中。雨簾飄在荒原上,溪水流進了沙地。

男人停了下來,他氣喘吁吁。躬着腰站着。麪包在他的襯衣裏,在他的胸前。他不敢用手摸。麪包軟了,發脹了,在往下掉。

他想起了女人,想起了孩子。他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兩手痙攣起來。上臂緊緊地壓着身體。他相信,這樣能更好地保護面包。

我得把腰彎得更低一點蓋在麪包上,他想:我必須用胸膛爲麪包支撐成一個頂。大雨,它不能在我面前把麪包吞滅掉,它不能。他跪了下去。向膝蓋俯身下去。雨水啪啪作響,十步之遠人都看不見。

男人把手放到背上,然後把額頭彎向沙地。他向領口裏望去。他看見了面包。麪包有裂縫,麪包破碎了,看起來就象一塊海綿。

我要等一等,男人想。我要這樣等下去,直到雨停。

他知道,他在騙自己。麪包粘不到五分鐘,隨後就會融掉,就會流走,在他的眼前。

他看着,雨水怎樣沿着他的肋骨流下去。雨水同樣在他腋下流成兩條河。雨水從麪包上衝洗而過,滲了進去,並侵蝕着麪包。那滴下來的水,渾濁不清,麪包屑就浸到那水裏去了。

麪包剛纔還是鼓脹的,現在就變小了,一點一點就被侵蝕掉了。

這時,他“女人來 ,女人去”地想着,現在他要選擇:要麼讓麪包融掉,要麼自己把麪包喫掉。

他想:“如果我不喫這麪包,麪包就會融掉,我還是疲憊無力,我們三人都會崩潰。如果我吃了的話,至少我又有勁了。”

他大聲說着這些話,因爲在他心裏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一種小小的聲音。

他沒有看天,西邊的天晴朗了起來。他沒有注意雨,雨小了。他只注視着麪包。

餓,他頭腦裏想着這,餓。還有,麪包,他想着這,麪包。那時他只想這些。

他用兩之手攥住麪包。把麪包擠壓成一個圓團。把水從裏面擠出來。他咬向麪包,狼吞虎嚥,吞下去:他跪着哽住了,像一個動物。他就這樣喫完了麪包。

他的手指使勁地摳進荒地,那裏是溼潤的沙子。他閉上眼睛接着栽到下去。雙肩抽搐着。

當他踉蹌地站起來時,沙子在他嘴裏被牙齒咬得格格響。他擦去眼裏的淚。眨眨眼睛。呆呆地望着天。

太陽從灰濛濛之中鑽了出來。雨簾在霧氣之中消失。只有零零星星幾滴雨,傾盆大雨已過去。天呈淺藍色,溼氣蒸發起來了。

男人跌跌撞撞地繼續走着。手甩到屁股上,下巴挨着胸前。

在樹林邊他靠着一棵松樹。可以聽見遠處蒼頭燕雀雨中的叫聲,還有杜鵑短促的尖叫。

男人在找樹上的記號,他來回地找。在蕨草叢中,在歐洲越橘樹叢裏雨珠熠熠發光。空氣裏充滿溼熱和霧氣。

暴雨對松針毒蛾有益,它們更快地向樹幹上面爬去 。

男人不時地停下來。他感到比走在來時的路上還要虛弱。他的心臟、他的肺部都在折騰他。還有那些聲音,首先是聲音。

他又一次走了三個小時,包括短暫的休息。

後來他看見她坐着,她上身靠着一棵松樹,孩子躺在她懷裏。

她笑了。“太好了,你回到了這裏。”

“我什麼也沒有找到。”男人說,他坐了下來。

“沒什麼”,女人說。她轉過身去。她看起來那麼沒有血色,男人想。

“你看起來挺疲倦”,女人說。“試着去睡一會兒。”

他伸直了手腳,躺了下去。“孩子怎麼了,爲什麼他這麼靜?”

“他累了”,女人說。

男人的呼吸聲有規律地響起來了。

“你睡了嗎?“女人問。

男人沉默不語。

現在只有松針毒蛾發出喫松針時的沙沙聲。

當他醒來時,女人也躺着,她望着天空。

孩子躺在她身邊,她把孩子包在她在襯衣裏。

“這是怎麼?”男人問。

女人動也沒動。“他死了”他說:“死了——?“

“在你睡覺的時候,他就死了。”女人說。

“爲什麼你不叫醒我?”

“爲什麼我要叫醒你呢?”女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