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阿城
中午的太陽極辣,燙得臉縮着。半天的雲前仰後合,被風趕着跑,於是草原上一片一片地暗下去,又一片一片地亮起來。

我已脫下衣服,前後上下搔了許久。陽光照在肉上,搔過的地方便一條一條地熱。雲暗過來,涼風拂起一身雞皮疙瘩,不敢下水。

這河大約只能算作溪,不寬,不深,綠綠地流過去。牧草早長到小腿深,身上也已經出過兩個月的汗,垢都浸得軟軟的,於是時時把手伸進衣服裏,慢慢將它們集合成長條。春風過去兩個月,便能在陽光下扒光襯衣褲,細細搜撿着蝨子們。

遠遠有一騎手緩緩而來,人不急,馬更不急,於是有歌聲沿草岡漫開。凡開闊之地的民族,語言必像音樂。但歌聲並無詞句,只是哦哦地起伏着旋律,似乎不承認草原比歌聲更遠。

騎手走近了,很闊的一個臉,挺一挺腰,翻下馬來,又牽着馬,慢慢走到河邊,任馬去飲。騎手看看我,說:“熱得很!”我也說:“熱得很。”他又問:“要洗澡?“我說:“要洗澡。”他一邊解開紅圍腰,一邊說:“好得很!好得很!”

騎手將圍腰扔在草上,紅紅的燙眼睛。他又脫下袍子,一扔,壓在圍腰上。圍腰還是露出一截,跳跳的。

騎手把衣服都脫了,陽光下,如一塊髒玉,寬寬的一身肉,屁股有些短,腿彎彎的站在岸邊,用力地搔身上。

他又問:“洗澡?”我說:“洗澡。”他就雙手拍着胸,向水裏蹚去。水沒到小腿的一半。

忽然他大吼一聲,身子一傾,撲進水裏。水花驚跳起來,出一片響聲。不待水花落下去,他早又在水裏翻過身來,雙手挖水潑自己,嘴裏嗬嗬地叫着。

我站起來,也不由用手拍着胸腹,伸腳向水裏探去,但立刻覺得小肚子緊起來。終於是要洗,不能管涼,慎慎地往下走。

冷不防身上火燙也似涼得抖一下,原來騎手在用力挖水潑過來。我腳下一個不穩,跌到水裏。

水還糊住眼睛,就聽得騎手在嗬嗬大叫。待抹掉臉上的水,見騎手埋在水裏,只露一張闊臉在笑。

我說:“啊!涼得很!”騎手說:“涼得很!”

我急忙用手使勁搓胸前,臉上,腿下,又仰倒在水裏。水激得胸緊緊的,喘不出大口的氣。天上的雲穩穩地快跑。

騎手又哦哦地唱起歌,只是節奏隨雙手的動作在變,一會兒雙手又隨歌的節奏在搓。他撅起屁股,把頭頂浸到水裏,叉開手指到頭髮裏抓,歌聲就從兩腿間傳出來。抓完頭,他又叉開腿,很仔細地洗下面的東西,發現我在看他,很高興地大聲說:“乾淨得很!”

我也周身仔細地搓,之後站起來。風吹過,渾身抖着,腮僵得硬硬的,縮縮地看一看草原。

忽然發現雲前有一塊黃,驚得大叫一聲,返身撲進水裏。騎手看看我,我把手臂伸出去一指。

對岸一個女子騎在馬上,寬寬的一張臉,眼睛很細,不動地望着我們。

騎手看到了她,並不驚慌,把手在胸前抹一抹,闊臉放出光來,向那女子用蒙語問,意思大約是:沒有見過嗎?

那女子仍靜靜跨在馬上,隱隱有一些笑意。騎手彎下腰去掬一些水,舉到肩上鬆開手,身上沿着起伏處亮亮地閃起來。

那女子說話了,用蒙語,意思大約是:這另外一個人是跌倒了嗎?騎手嗬嗬笑了,說:“漢人的東西和我的不一樣,他恐怕嚇着你!”

我分明感到那女子向我盯住看,不由更向水裏縮下去。

那女子又向騎手說了: “你很好。”騎手一下子得意得不行,伸開兩條胳膊舞了一下,又叭叭地拍着胸膛,很快地說:“草原大得很,白雲美得很,男子應該像最好的馬,”他的聲音忽然輕柔極了,只有蒙語才能這樣又輕又快又柔:“你懂得草原。”

那女子向遠處望了一下,胯下的馬在原地倒換了一下蹄子。她也極快地說:“草原大得孤獨,白雲美得憂愁,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最好的馬,也許我還沒有走遍草原。”

騎手呆住了,慢侵低下頭去看河水。那女子聲音極高地吆了一下馬,馬慢慢地擺着屁服離開河邊跑去。騎手拾起頭來,好像在看天上的河水,忽然猛猛地甩甩頭髮,走到岸上,很快地把衣服穿起來。又一邊慢慢裹着圍腰,一邊看着遠去的黃頭巾。騎手一搖一搖地去牽走遠了的馬,唱起歌來,那大致的意思是:

最好的馬在呼倫貝爾,馬兒在呼倫貝爾最好,因爲呼倫貝爾草原最好,最好的馬在呼倫貝爾,馬兒在呼倫貝爾最好因爲呼倫貝爾騎手最好。馬兒跑遍草原,女人走遍草原,但在呼倫貝爾草原停下來。馬兒停在這裏,女人留在這裏成吉思汗的騎手從這裏開拔。

那女子走很極遠了,停下來。騎手一直在望着她,於是飛快地翻上馬去,緊緊勒住皮繮,馬急急地刨幾下蹄子。騎手猛一鬆繮,那馬就箭一樣筆直地跑進河裏,水扇一樣分開。馬又一躍到對面岸上,飛一樣從草上飄過去。

陽光明晃晃地從雲中垂下來,燃着了草岡上一塊紅的火,一塊黃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