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色情店殺人事件

蔡寞琰
1

2018年二月,一個170開頭的電話打進來。

通常這種虛擬號段的來電我都不會接,掛了三次之後,短信來了:“X律師,在忙嗎?我是羅桂嬌,還記得我嗎?我想請你喫個飯。不嫌棄的話,等得空了告訴我一聲。”

我一下記起了她,趕忙回消息過去,說這幾天隨時都有空。羅桂嬌很快又打來電話,說馬上就“下點”,約我一起喫晚飯。我問她在哪裏上班?她卻支支吾吾,只說見面聊。

我清晰地聽到那邊有喘息的聲音。

我們約好在一家西餐廳見面。羅桂嬌比我先到,選了一個靠窗的小包廂。一見面,我先驚了一下。

我還清楚地記得2015年四月跟羅桂嬌第一次見面的情形。那天,我去看守所會見她,她就筆直地坐在椅子上,頭髮蓬亂,皮膚蠟黃鬆弛,手背上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老年斑。

眼下的她比之前胖了些,臉圓了,烏黑的短直髮,一件V領黑色連衣裙,套了絲襪的雙腿併攏斜坐着,看起來竟比之前年輕了不少。

見我來了,她趕忙把煙掐滅,起身給我倒茶。

“羅姐最近氣色好。”

“比不了你們年輕人,還差幾個月五十歲了,恐怕撐不了幾年。”

聊了兩句,羅桂嬌主動說自己還在做老本行:“去年一月從監獄出來,一直想聯繫你見面喫個飯,但是我走不開。”

她說自己前段時間在醫院照顧一個老頭,是位老幹部局的離休幹部。老頭也沒什麼大病,就是一些醫院爲了營收,邀請他們過去住,每月醫藥費全報,還給返幾千塊錢。老頭在醫院住了好些年,實在無聊,無意間就逛到羅桂嬌她們的按摩店。

從那以後,老頭基本天天都去,每次都點羅桂嬌。羅桂嬌說他今年八十三了,做不了什麼,也就時不時摸她一下,大部分時間在嘮嘮叨叨——聊他十四歲就參加工作的壯舉,反反覆覆講了好多,其他人聽得不耐煩,瞌睡連連,他就大發脾氣——羅桂嬌在監獄待過,有足夠的耐心地聽他說話,就這樣討了他的歡心。

一段時間後,他乾脆讓羅桂嬌做他的全職保姆,五千塊錢一個月,包喫住。羅桂嬌給他洗衣做飯,打理得乾乾淨淨。開心的時候,老頭還會額外塞給她錢,帶她逛街買衣服。說到這裏,羅桂嬌不好意思地笑了,可不一會兒卻又紅了眼眶,喃喃說:“老頭是好人。”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年,老頭的子女們有天來醫院探望他,才發現二人舉止親密。子女們當即對老頭髮了脾氣,罵他老不正經。可老頭脾氣更倔,說你們不照顧我,還不許我找人照顧?

子女們氣不過,只能罵羅桂嬌:“還要臉的話,趕緊滾蛋。”老頭卻一把拉過她:“小羅你別怕,我保護你,誰敢過來老子斃了他。”

第二天,老頭的子女們又跑來,應該是把羅桂嬌的底細查了個底掉,在醫院大罵她一個坐過牢的臭婊子,什麼時候巧言令色改當騙子了。老頭還是滿不在乎:“坐過牢又怎樣!我現在跟坐牢沒什麼分別。”

看着這家人的架勢,羅桂嬌不想再摻和進去,不顧老人的挽留,轉身走了。

等她氣消了,想起老頭的好,再去醫院看他時,才發現他已經住進了重症監護室。醫生認得她,帶她過去瞧了一眼,老頭赤身裸體躺在裏面,靠各種儀器管子吊着一口氣,看着痛苦不堪、淒涼無比。

老頭已經熬了五個多月了,醫生說如果家屬同意拔管,就是幾分鐘的事,但拔了管,每個月一萬多塊的工資也就沒了。有些家屬是能拖就拖,甚至一拖三四年。

羅桂嬌說:“這次找您,就是想問問,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幫老頭解除痛苦?”

我攤手說,真是沒有一點辦法。又問她怎麼又做回這一行了:“難道上次還沒有被嚇怕?”

羅桂嬌說她也沒有辦法:“蹲監獄那兩年,確實比在外頭的生活要容易得多。”

2

蹲監獄之前,羅桂嬌工作的地方在臨近立交橋的一座三層老房子,右邊與菜市場相連,橋下的人流量大,遛彎、下棋的,擺攤、兜售貨物的,從清早鬧騰到半夜。市場裏一排小店,唯獨按摩店的招牌最醒目,六個紅色粗體大字:“十五元按摩店”。

按摩店大多數客戶也都是老年人,老闆娘口頭上對技師們說“不能和客人做出格的事”,其實一直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家店開了將近十年,收入是怎麼來的,她很清楚。

“十五元按摩”不過是一個噱頭,羅桂嬌她們會告訴客人:很少有人選擇十五元按摩的,太低檔;四十塊,纔有私密的空間,雖然不過是用一些膠合板隔出的,但好賴屬於獨立的“房間”。

技師們上鍾輪排,羅桂嬌的鐘點最多,常有技師們在背後說她放蕩,什麼都肯做,自然留得住人,還有人說,“年紀那麼大了,還能玩這麼多花樣”。

其實,按摩店裏的技師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婦女,她們從不會說出自己的真實年齡,一般都只說三十多一點,也沒什麼人“放不開”,真正會按摩的也幾乎沒有,隨便捏幾下便會問客人,要不要“打個飛機”,然後就有人火急火燎地開始解皮帶。這事兒有的技師要加收五十,羅桂嬌卻不收,只有“做點”才收六十到一百不等。

有時膠合板兩邊的房間都吱吱嘎嘎響,她們卻還要低聲說,“這裏是正規場所”。

有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過來,但都不會常來。羅桂嬌對我說,老人的慾望不比年輕人弱,年輕時有時還能控制得住,挑人;等年紀大了,不管怎樣都要忙活一陣,有的到樓下藥店買個藥也要跑來一趟,有的還帶着一兩歲的孫子來,小孩就丟在牀頭。

2015年三月十三號,年還有兩天才過完。“十五元按摩店”只有羅桂嬌和其他兩位技師留守,天氣很冷,休息室裏的窗戶壞了關不緊,風打在上面發出陣陣“嗚咽”聲。

下午三點左右,肖佐龍來了,剛好輪到羅桂嬌上鍾。剛開始肖佐龍還很老實,問羅桂嬌多大年紀。羅桂嬌回答說三十六歲。

很快,肖佐龍一雙乾瘦的手開始在羅桂嬌大腿上游離,羅桂嬌便在他耳邊輕聲說:“要加錢的哦!”

肖佐龍大聲地回了聲:“我知道!哪能不給錢!”

羅桂嬌做出“噓”的手勢,讓他躺好。

肖佐龍那時七十三歲,兒女拖家帶口在省外打工,他一個人待在郊區家裏無聊,看電視沒五分鐘準睡着。想找個伴,可家裏人都不支持,於是只得每天搭城鄉公交來城區閒逛。

“只准他們年輕人在花花世界玩,我們這些老傢伙就等着做劈柴被燒?”他拉住羅桂嬌的手就往自己褲子裏塞。

一連加了兩個鍾,肖佐龍的身體都沒什麼反應,但說好的錢卻一分不少地掏了出來。

羅桂嬌替肖佐龍穿好鞋子,幫他打開玻璃門,望着他走下臺階時,肖桂嬌覺得多少還有點對不住他,想跑下去退五十塊讓他打車,卻邁不開腿,只大聲說了句:“慢走啊,記住我是十八號,下次再來。”

肖佐龍揚了揚手:“下次來找你就是,號子記不住呢!”

3

正月十五那天,當地街上人聲鼎沸,天黑時分,四處都燃起了煙花。

這一天,按摩店又是羅桂嬌和另外兩個技師留守,電停了好久了,也沒什麼客人,在蠟燭底下,她們正商量着,待會是買炸好的能現喫的元宵,還是買湯圓來自己做甜酒衝蛋喫。

突然門外聽見有人咳嗽,進而大聲嚷嚷:“怎麼烏漆嘛黑的?今天過節,怕是沒得人吧!”

羅桂嬌急忙出來相迎,藉着手機的光,纔看清是肖佐龍,手上還提着幾斤蘋果。

“老爺子今天怎麼過來了,兒孫們肯放你出來?” 

肖佐龍把蘋果往櫃檯上一放:“你拿去分了喫!他們沒空閒管我,初六就出去了。”

羅桂嬌掏出一個蘋果,笑了笑說:“正好沒喫飯。”

“你也沒喫飯?六點了,我也沒喫,一起去喫個飯!”

“那你先去喫點東西再來?這會反正開不了空調,應該八點左右會來電,我在這等你。”

“一塊去!給你算鍾就是,多大點事!”肖佐龍說。

羅桂嬌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有點怕:“要不晚點一起喫夜宵?我們平時是不能外出的……”

肖佐龍掏出一百塊錢往羅桂嬌手裏塞:“走咯走咯,別跟我囉裏囉嗦的!”

羅桂嬌打算就在樓下找個飯店撮一頓。不曾想肖佐龍叫了的士,說外面的東西不好喫,他自己就是廚師,屋裏沒人,菜都是現成的,回去做給她喫。

換作平時,羅桂嬌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的。那天馬路上的風很大,四周的煙花響個不停,店裏一片漆黑,老頭的眼神裏又滿是期盼,她便拉開了車門。

出租車開了大概二十多分鐘纔到,肖佐龍的家不遠但有點偏僻,四周都是兩三層的磚房,以及荒廢的農田。

“就不怕周圍的鄰居說閒言碎語?”羅桂嬌問。

肖佐龍掏出一串鑰匙找了好久,一邊開門一邊念:“他們管得着?信了他們的鬼怕是沒鹽喫,你不知道,我們這裏有幾個老頭,給一斤雞蛋就被哄去參加什麼科技公司一日遊,游回來萬把塊錢沒了,買了一大堆垃圾回來。就這樣還說我不長腦子。”

進屋後,肖佐龍給羅桂嬌倒了杯水,打開電視,將果盤端了過去,讓她喫瓜子:“菜是現成的,一會兒就好。”

羅桂嬌看了一會電視,空調的暖風吹得她昏昏欲睡,靠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醒來時,發現餐桌上已擺了五六個菜了。

肖佐龍給她裝了飯,自己倒了酒,不停地給羅桂嬌夾菜,說都是自家的東西。自從老公死後,羅桂嬌就再沒喝過酒,但那一刻,此情此景,竟有一種家的錯覺。

喫完飯,肖佐龍給了羅桂嬌一個紅包,說今天應該行,之前太緊張,放不開。還是剛碰到羅桂嬌的私處,肖佐龍就結束了。羅桂嬌想起身,肖佐龍不肯,說還要再試一下,不讓她走。 

羅桂嬌就一直推脫,說這麼大年紀,不要勉強了,這樣兩個人都難受。

肖佐龍也不搭理,忽然一口死死咬住羅桂嬌的乳頭,右手在她身上又抓又捏。羅桂嬌痛得暈了頭,雙手拼命地拍打肖佐龍的頭,肖佐龍還是不放手,情急之下,羅桂嬌一個側翻將肖佐龍踢下了沙發,這才長吁一口氣,下身火辣辣地痛,乳頭被咬出了血。

羅桂嬌剛穿好衣服,一開始還在地上呻吟的肖佐龍就沒了聲息。羅桂嬌慌了,連忙打開門喊救命。

一些鄰居聽到後趕了過來,看到肖佐龍一絲不掛地躺在地上,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其中一人按住羅桂嬌,另一人用繩子將她捆了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義憤填膺,說又來了個婊子,打死她;還有人舀來廁所的水往她臉上澆。直到救護車和警車相繼趕來,這些羞辱才結束。

採取一系列的搶救措施後,醫生最終宣告肖佐龍已不治身亡。在場的人一聽說肖佐龍死了,又跑過去毆打羅桂嬌,說當場就可以撕了這個臭不要臉的。

警察見狀迅速圍在羅桂嬌旁邊,警告村民不可以輕舉妄動,她的事情還沒查清楚,不管是誰,傷害她都涉嫌違法犯罪。

法醫鑑定,肖佐龍的直接死亡原因爲顱腦損傷。公安機關以“故意傷害罪”對羅桂嬌進行刑事拘留。而羅桂嬌的傷情報告上則顯示爲陰道撕裂傷,一側乳房部分缺失,兩處輕傷。

4

第一次見到羅桂嬌時,我根本沒法將她和“失足婦女”聯繫在一起,她的樣子,就像一個帶孫子忙得心力交瘁的農村老婦。

會見期間,她的身子一直在發抖,我問她是生病了還是害怕?她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進派出所不是一回兩回了,以前都是關幾天、罰點錢就算了,現在說我故意殺人,我不認。”

我告訴她,看了案卷,如果罪名成立,量刑可能在七年以上。

她明顯不高興了,問是誰請的律師?花了多少錢?

我據實回答,說所裏收了兩萬塊,已經很優惠了。是她一個叫吳姐的同事和“十五元按摩店”老闆娘出的錢,她兒子籤的委託書。

“請律師有什麼用?”

我不想和她爭論這個事,岔開了話題,說特意安排在今天會見,是從她的身份信息上獲知今天是她生日:“生日快樂”。

她愣了一下,語氣平和了許多:“我們那邊的人過陰曆生日的,不過謝謝你,我兒子都從來沒和我說過這句話,除了要錢,再也沒和我親近過,不過能怪誰?人生來就有還不完的債。”

我見過她兒子,知道她兒子直至今日還非常恨她,但這會兒說這些不好。

羅桂嬌見我沒有接話,提高了聲調,像突然想起了某件事、不及時說出來就會馬上忘掉一樣:“哦,還有啊,吳姐家裏蓋房子,她每個月的錢都寄回去了,還向我借了兩千,她哪裏來的錢?老闆娘又是怎麼一回事?”

說起這個我有點過意不去,當時吳姐來律所諮詢,我們告訴她,一個刑事案件差不多三萬塊左右。她討價還價,說只有五千塊。我說五千塊錢還不如免費代理了,她就一下眼裏放光:“那就免費啊!”

恰好那時電話響起,我便走開了。

我回來的時候,她還在那裏,說實在拿不出錢,而且羅桂嬌只是她的一個“姐妹”:“我們這種‘姐妹’你應該知道,處了大半年搞不好都不知道真實姓名,出了門,誰也不認識誰。我是看她人好,平常和她聊得來。也找過他兒子,他橫豎就是伸長了脖子說一分錢沒有。”

談到羅桂嬌,她說了很多,也流了不少眼淚。

瞭解事情的大概後,我問她:“老闆娘有錢嗎?平時對你們怎麼樣?”

她有點失望:“老闆娘怎麼說肯定比我們有錢,對我們不好也不壞吧,但她怎麼可能出錢!” 

我說那我過去看一下,其他的再說。

按摩店老闆娘消瘦,黢黑,頭髮油膩。我也沒有過多寒暄,開門見山,問她能否幫忙墊付一下律師費,畢竟她是羅桂嬌的老闆。

老闆娘沒好氣地說:“她在外頭出的事,怎麼要我出錢?這麼多人,我管得過來嗎?”

“如果是在你這裏出的事,你現在就在裏面了,組織、容留、引誘、強迫賣淫,法定量刑五年起。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你有關係照着,活動打點,也不是萬把塊錢的事,就當破財免災。” 

老闆娘沒好氣地說:“你在威脅我嗎?”

“絕對沒有,這個事情確實有這麼棘手,也確實不干我事,我只是覺得你會幫她的。”我說着就起身準備走。

旁邊的技師們也說:“要不我們湊點吧!”

我沒有停留,出了門又有點後悔。只怪自己頭腦發熱,明明是個律師,卻搞得像個黑社會老大一樣來談判,一陣害臊,恨不得往井蓋底下鑽。

第二天,吳姐又來了,帶了錢,說老闆娘刀子嘴豆腐心,不要其他同事湊,自己拿出一萬塊來請律師。

但我卻變卦了,不願接這個案子了。我給吳姐說,昨天的事情感覺自己做錯了,讓她換個律師。吳姐就把錢往我抽屜裏塞,說:“沒錯,沒錯,就你了,不換。”然後一直看着我笑。

羅桂嬌聽到這裏,眼眶就紅了,說她從來沒有亂講店裏的不好,不是有難言之隱,誰願意這麼大年紀了還出來賣。至於這個錢,有機會出去的話,她在銀行存了十萬的定期,一定要還的。

5

這個案子很快就變得有點複雜了——公訴機關似乎有意要將它作爲“典型”來辦。他們以羅桂嬌能預見到傷害結果的發生來定義“故意傷害”,就是說,羅桂嬌應該知道自己能幾拳捶死一位七十三歲的老人,也能一腳踢死他,而對於羅桂嬌自身遭遇的暴力事實,他們置若罔聞。

再三考慮之後,我決定同樣走“極端”,以“正當防衛”來做無罪辯護。爲此,特意徵求了羅桂嬌的意見,告訴她,在當前做無罪辯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爲被告人,對她的量刑可能會加重,而作爲律師,我肯定會得罪人。

羅桂嬌只說了一句:“聽你的。”

我忍不住多說一句:“以前有個類似的案件,被害人在發生性行爲時過度興奮,中間轉換姿勢,從牀上跌了下去,顱內出血導致的死亡,沒有證據證明女方動了手,最終依照《治安管理條例》因賣淫嫖娼處以女方十五日拘留。”

羅桂嬌說:“不,我踢了他,也捶了他的腦部。”

“是的,你這個已成事實了,我只是感慨一下,被害人第二次與你發生性行爲你是願意的還是……”其實說完那個案件後我就後悔了,我怕她翻供對我自己不利。

可沒想到羅桂嬌一直都是那麼直爽坦誠:“其實也不是不願意,只是他太野蠻了,又沒有能力。” 

“明天代表你去慰問一下被害人家屬,如果對方提出賠償,你能接受吧?”我試探地問了一下。

“太多了沒有,兒子二十好幾了,還沒娶媳婦,如果沒有一大筆錢,是沒人嫁給他的,我寧願自己多坐幾年牢,給他留點錢。”

羅桂嬌的兒子叫魏元勇,1992年生。我見他的時候,極力剋制住了內心的不舒服——他的臉上手臂上遍佈着疤痕,頭部還有很大一塊沒有頭髮。

魏元勇的父親在他剛好兩歲的時候,去親戚家喫酒,回來的時候失足跌落山崖身亡。那段時間,羅桂嬌魂不守舍,有一次她一隻手抱着魏元勇,另一手打掃竈臺,一個轉身,不小心將魏元勇掉進了開水鍋裏。羅桂嬌一把將他抓起來,就看到孩子身上的皮膚大塊大塊地掉,像腐化了的爛布條,一碰就碎。魏元勇嚎叫了幾聲後沒了聲音,全身百分之九十的面積都被燙傷了。

治療費用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不少債務。羅桂嬌被公婆打斷了一隻手,被趕出了家門。

魏元勇從懂事起,就無比痛恨自己的母親。儘管羅桂嬌每月都寄錢回來供他上學,每次回來對他都是哭着又抱又親。 

最初,羅桂嬌在工廠打了五年工,沒日沒夜地幹,手頭一有點錢就寄回家。三十一歲那年,在一個前同事的介紹下,羅桂嬌進了夜總會當服務員,工資比在廠裏高了一半,第三天上班,就被一個“大哥”拖到衛生間強姦了。

夜總會領班一個勁吹噓對方如何有勢力,讓個把人消失就跟玩兒一樣,勸她息事寧人,以後也有個照應。羅桂嬌得到了三百塊錢的“營養費”,馬上跑郵局寄了回去。

夜總會魚龍混雜,她總是被男人趁機揩油,後來一想到兒子的傷疤,心一橫,乾脆放開了,賺的錢一下多了起來。

老家那邊關於羅桂嬌的風言風語早就傳遍了十里八鄉,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賣的”。羅桂嬌說自己在外頭確實是“賣的”——她“賣”了十幾年,在家裏起了一座房子,送走了公婆,養大了兒子,還在接着“賣”,想給兒子存一筆錢讓他去做整容手術,想給他娶老婆。

儘管羅桂嬌淪落風塵很大原因是爲了兒子,但魏元勇越長大,對羅桂嬌的仇恨反而越來越深,打架鬥毆、喫喝嫖賭。

我見到魏元勇那天,沒有說讓他試着原諒、試着和解之類的話,只是說,他該去看守所給他媽媽存點生活費進去,再買幾件不帶拉鍊的衣服。

魏元勇就兩個字:“沒錢。”我說你媽每個月的工資一半打給了你,你總有個結餘。

“就是沒錢!她的死活與我無關!”魏元勇伸長了脖子看着我。

“既然你說她的死活與你無關,你就不要拿她的錢啊。”我的語氣很淡。

“那是她欠我的!如果她不把我丟鍋裏煮,我現在一分錢都不要她的!我現在女朋友都找不到,所有人看到我都像見了鬼一樣,她不養我,我怎麼活?”

大概,這個理由就像一個緊箍咒,能制服羅桂嬌。

魏元勇告訴我,他現在的發泄口就是去賭去嫖:“這就是一報還一報,她從男人身上得到錢,我又從女人身上花出去,公平。”

我沒回,心裏只想,如果羅桂嬌聽到了這些話該有多難過——或許她早就聽過很多遍了。

6

後來,我又去了一趟肖佐龍的家。

關於他的事情,只要往他們村的那株大槐樹下一站,就能聽全。

在羅桂嬌之前,肖佐龍認識了一個寡婦,四十出頭,說要嫁給他。肖佐龍不顧衆人的反對,把家裏的一千多斤稻穀全部運去給了她,又掏了兩萬多塊錢做彩禮。按照他的話說:“這麼年輕的一個女人陪我喫飯睡覺,短十年命都沒關係。”

即便後來,那女人變賣了糧食,拿了錢,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出租屋,他也堅決不報警,說:“如果在戀愛中花出去的錢還去報警要回來,這一輩子的老臉算掉地上了。”

因爲這件事,肖佐龍的兒女和他大吵了一架,說以後死活都不管他了。肖佐龍就說,自己能喫能做,什麼時候要他們管過。

肖佐龍的兒女從此真是幾年都沒回一趟家,一個電話也沒有。

有人告訴我,肖佐龍他脾氣火爆,但是爲人豪爽,至於爲什麼要侵害那個失足女,他想不通:“之前有學校的老師帶着小學生來關愛空巢老人,有個老不死的,小女孩講故事給他聽,他卻把人家摟了過去,全身亂摸。剛好被肖佐龍撞見了,一拳打掉了那人兩顆牙。”

“肖佐龍的老婆本來腦子就有點問題,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就瘋瘋癲癲的了,跑到外面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過。肖佐龍找了她蠻多年,一直都沒有再娶,等到了七十歲的時候卻突然這樣了……”

那天見到肖佐龍的兒子,我說我是羅桂嬌的代理律師,過來慰問一下他們,望他們節哀。

肖佐龍的兒子就說,家裏出了這樣的醜事,哀不哀的都放一邊,主要是拿出誠意談一下賠償問題:“她出來‘賣’的,錢總不會缺。我們這裏很快要拆遷了,按人頭算,老爺子怎麼也值一百萬。你們拿出一百二十萬,我就通知公安撤訴,她一天牢都不用坐。”

我說這個是公訴案件,檢察院接手的。

他說:“只要給錢,我保證給你們撤訴。”

最終我放棄了取得他們諒解的想法,談不下去了。

宣判的前一天,我躲進了“十五元按摩店”,讓吳姐幫我按了兩個鍾。

她們的手法確實很爛,除了捏我的肉就是敲我的骨頭。期間還發生了一件趣事,一位技師和客人發生了衝突,技師很兇,說打電話叫她男朋友來弄死客人。

過了半個小時,我就眼見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氣喘吁吁地走了過來,兩個老人面面相覷,在一起吹了好久的牛,都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有多狠。

尾聲

最終,法院以過失傷人罪判處羅桂嬌三年有期徒刑。這個結果我很滿意。

兩年多的時間,魏元勇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的母親,儘管羅桂嬌的探視家屬名單上第一個就是他。第二個是我,我也沒有去過。

“十五元按摩店”還在那裏,改成了“二十元按摩店”。羅桂嬌把吳姐她們墊的錢還了,自己換了個地方做,卻不肯告訴我在哪裏。

我們在餐廳裏聊了兩個多小時,羅桂嬌最後還在問我,老幹局那個老頭身上的管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拔掉。

我卻在想,插在羅桂嬌身上的管子什麼時候才能拔掉呢?她也五十歲了,這二十年,每一天過得都不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