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底按摩

恰克.帕拉尼克
先別笑,做芳香療法時,他們警告你千萬不要在點着丁香蠟燭和雪松-肉豆蔻蠟燭的同時點上檸檬-肉桂蠟燭。只是他們不告訴你爲什麼……

在風水學裏,他們絕不透露祕密,但是隻要把牀放在錯誤的方位,你就能集中足夠的氣來殺人。你可以通過鍼灸來晚期流產。你可以用水晶或者靈氣療法(譯註:Aura,超心理學中通過人的氣場和用精神力量進行的療法)讓人患上皮膚癌。

先別笑,有些隱祕的方法能把任何新時代運動(譯註:NewAge,新時代運動指1980年以來興起的一種開發心靈崇尚精神覺醒的文化思潮與社會現象)有關的東西變成殺人工具。

你上週在按摩學校,他們教你絕不要給腳後跟的橫向鬆弛區域按摩。絕不要碰左腳背的弓形區域,還有特別是左邊最外側那塊兒。但是他們不會告訴你爲何如此。這就是幹這行的治療師在光明中和相對黑暗中的區別所在。

你去學校學習反射療法(譯註:Reflexology,反射療法,用指壓和足底按摩緩解精神緊張的療法)。這是一門通過操縱人的腳來治療或刺激人體某些部位的學問。它基於的理論是人體可以劃分爲10個不同的能量經絡。比如說,你的大拇趾直接對應你的腦袋。要治療頭皮屑,你可以通過按摩大拇趾趾甲背後的一小點區域。要治喉嚨痛,你就按摩大拇趾關節的中間。這不是什麼醫療保險裏會涵蓋的健康護理。這就像是做一個沒收入的醫生。那些想靠按摩腳趾頭間的空隙來治好腦癌的人,通常都不會很有錢。先別笑,即使有多年按摩腳掌的經驗,你發現自己仍然一貧如洗,而且還在給那些從不把賺錢當成頭等大事的人按腳。

先別笑,有天你碰見一個曾和你一起上過按摩學校的姑娘。這個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紀。你們曾一起帶過念珠鏈子。你們一起把曬乾的鼠尾草編織在一起然後點燃來清理能量場。那時你們兩個都穿着扎染的衣服,赤着足,還很年輕,年輕到還覺得給那些來學校參加免費實習治療的流浪漢按摩臭腳是一件高尚的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而你,你現在依舊很窮。你開始掉頭髮。由於飲食不良或者是重力作用,人們以爲你總是皺着眉頭,即便你沒有。

這個曾和你一起培訓的姑娘,你看見她從一家市中心的豪華酒店走出來。門衛開着門,她大搖大擺地走出來,身上穿的皮草擺來擺去,腳上的高跟鞋絕不會有哪個足療師會把她的腳穿進去。

當門衛在幫她招的士的時候,你湊上去喊她,“蘭緹?”

這位女士轉過身來,果然是她。真鑽項鍊在她脖子上閃閃發光。一頭濃密閃亮的秀髮捲起層層紅棕色的波浪。她周圍的空氣聞起來有一種紅玫瑰和紫丁香的柔柔香氣。她的皮草外套。她的真皮手套,皮質又滑又白,比你自己臉上的膚質還好。她轉身把墨鏡抬起放在頭頂,看着我說,“我認識你嗎?”

你們曾經一起參加培訓班。那時你們還年輕——更年輕。

門衛扶着的士的車門。

然後這位女士說,她當然記得。她看了看腕錶,上面的鑲鑽在午後陽光中奪目閃亮,說她要在20分鐘內穿過市區。她問,你能否一起坐車去?

你們兩個坐上出租車後座,這位女士給了門衛一張20美元的鈔票。他觸了下帽子致意,說總是很高興見到她光臨。

這女士告訴的士司機下一個要去的地址,在城郊有點遠的一個地方,然後的士發動併入車流。

先別笑,這位女士——蘭緹,你的老朋友——她把毛皮大衣裏的手臂從錢包帶子中抽出來,把錢包打開,裏面塞滿的全是錢。一疊疊的50塊100塊大鈔。她用帶着手套的手在裏面挖來挖去,找出來一個手機。

她跟你說,“這用不了一分鐘。”

在她旁邊,你的印度風棉布裹裙,你的拖板鞋和銅鈴項鍊不再看起來別緻和富有異族風味。你眼眶周圍的黑色眼影,和手背上的褪色指甲花圖案,都讓你看起來像是從來沒洗過澡一樣。在她的鑲鑽耳釘旁邊,你最喜愛的銀耳墜看起來就像便價店裏賣的聖誕樹掛飾。

她在手機裏說,“我在路上了。”她說,“我可以做3點鐘的,但只能做半個小時。”她說再見然後掛斷電話。

她用軟滑的手套摸着你的手,說你看起來不錯。她問你最近在忙什麼。

噢,還是老樣子,你告訴她。捏腳。你已經有了一長串名單的熟客。

蘭緹咬着下脣,看着你,說道,“所以說——你還是個足療師?”

你說,是啊。你不覺得你會有什麼理由不幹了,畢竟還能靠它賺點錢。

的士穿過一整個街區,她一直看着你一言不發。然後她問你下個小時有沒有空。她問你有沒有興趣賺些錢,不用上稅,爲她下一個顧客做一個四手足底按摩。你所有要做的只是按摩一隻腳。

你從來沒和人搭檔做過足底按摩,你告訴她。

“一個小時,”她說,“我們能拿到兩千美金。”

你問,這合法嗎?

她說,“是一人兩千。”

你問,只是足底按摩?

“還有,”她說。“別叫我蘭緹。”她說,“我們到那兒的時候,我的名字是安吉麗。”

先別笑,這可是真的。足底按摩界的黑暗面。我們當然會瞭解一些。我們知道按摩大拇趾底部可以讓人便祕。按摩腳踝可以讓人腹瀉。按摩腳後跟內側可以讓人渾身無力或者偏頭痛。但是這些都不會讓你賺錢,所以何必費事兒呢?

的士停在一個雕花石樁旁,是某個中東石油經濟體的大使館。一個穿制服的警衛打開車門,蘭緹下車,你也下車。大廳裏,另一個警衛用金屬探測棒檢查你們,看看有沒有槍、刀之類的東西。另一個警衛從一張平滑的白石板桌面上拿起座機打了個電話。另一個警衛檢查蘭緹的提包,把裏面的錢推到一邊,除了手機什麼也沒找到。

電梯的門開了,另一個警衛示意你們倆進去。蘭緹說,“只要跟着我做就行。”她說,“這將是你賺過最好賺的錢。”

先別笑,在學校裏你就聽過傳言。關於一個好的足療師可能被誘惑到黑暗的一面。只是按摩腳底某幾個快感中心。做一些人們只敢私下偷偷談論的事情。那些竊笑的人們所謂的“足底活兒”。

電梯門開了,一條長長的走廊只通向一道雙扇門。牆是磨光的白石。地板,也是石頭的。門是磨砂玻璃的,通向一個房間,裏面一個男人坐在一張白色寫字檯後面。他和蘭緹互吻臉頰致意。

這個桌子後面的男人,他望着你,但只是對蘭緹講話。他叫她安吉麗。他身後又是一道雙扇門,打開是一臥室。這個男的示意你們倆進去,但是他還留在後面,鎖上門。他把你們鎖在了裏面。

臥室裏,一個男的趴在一張鋪着白色絲綢牀單的巨大圓牀上。他穿着絲織睡衣,面料是閃亮的藍色綢布,他的光腳從牀邊伸出來。安吉麗用力扯下一隻手套,然後脫下另一隻手套,你們在厚厚的地毯上跪下來,各拿起一隻腳。

你所能看到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一頭梳得油光蹭亮的黑髮,他的大耳朵被頭髮遮着看起來毛絨絨的。他腦袋別的部分都沉進了白色的絲布枕頭裏。

先別笑,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按壓那些安吉麗按壓的地方,按摩腳踵底部對應生殖器的區域,她讓這個俯臥在枕頭上的男人呻吟起來。你的手還沒累,這個男的就吼了起來,全身汗溼,藍色綢布睡衣糊在背上腿上。當他靜下來,當你也說不準他是否還在呼吸的時候,安吉麗低聲說是時候走了。

桌子後面的男人給了你們一人兩千美金,現金。

出來外面,一個警衛爲安吉麗在街上招了一輛的士。

坐上後座,安吉麗遞給你一張名片。上面有一家自然療法(譯註:holistic-healing,一種將人的身體和精神視爲整體,進行自然的精神上的治療)診所的電話。號碼下面有手寫的字,寫着“找萊尼”。

她手上的軟皮手套,她香水裏的玫瑰香味,她說話的聲音,這一切都在說,“給我電話。”

這些做足底活兒的人有一大堆的理由。你可以讓家人過得更好。你可以讓你的爸媽過得舒服些有安全感。可能是一輛車。可能是一幢佛羅里達海邊的公寓。

你把那公寓的鑰匙交給家人的那天,是你一生最快樂的一天。那天他們哭着承認,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寶貝女兒有朝一日能靠捏別人的臭腳謀生。那是你願意用餘生爲之付出的一天。

先別笑,這可不是非法的。你只是做一個簡簡單單的足底按摩。沒有發生任何性行爲,除了你的顧客享受了一次性高潮,讓他們未來幾天都腿軟走不了路。男或女,都沒關係。你只要在他們腳底按對了地方,他們都會像痙攣一樣來高潮。過於猛烈以至於讓你聞到他們失禁的味道。過於猛烈以至於大多數客人只能看着你,嘴角流着口水,顫顫悠悠地打手勢讓你拿走梳妝檯或是咖啡桌上的那疊百元大鈔。

萊尼從診所給你一個電話,然後你就坐上包機飛向倫敦。有客人打電話,於是你又飛到香港。診所只是萊尼一個人,一個住在漢普頓公園酒店一個套間的帶俄國口音的傢伙,一個你要給他上繳一半收入的傢伙。電話裏是萊尼的聲音,他告訴你要趕哪班飛機,告訴你哪家酒店或着私人島嶼上有客人在等着。

先別笑,缺點就是你永遠沒有時間購物。錢就這麼堆起來。你的制服是毛皮大衣。爲了適應這個新世界,你要買上等的黃金和白金珠寶。你要保持一頭光潔完美的髮型。坐在麗絲卡爾頓酒店的大堂,你可能會看見幾個以前和你一起上過足療學校的小子,現在穿的是阿瑪尼套裝,香奈兒禮服。一幫曾經只騎自行車上下班的小子,現在你看到他們進出的都是加長豪華轎車。你看見他們在酒店餐廳裏的小桌子上獨自用餐。在私人飛機場的吧檯上喝着雞尾酒,等着下一班包機。

這些以前的理想主義者,現在都經不起誘惑成了專業足療師。

這些曾經的梳着嬉皮士穗辮的大地之母(譯註:earthmother,指崇尚自然的生活方式的女權主義者)和留着山羊鬍的滑板朋克,現在你聽見他們打電話都是給股票經紀賣盤的指令,往海外賬戶和瑞士銀行保險箱藏匿財產,爲未加工的鑽石和克魯格金幣(譯註:Krugerrand,南非金幣,多在黃金投資市場流通)討價還價。

以前叫魚仔和馬仔,阿蜴和阿蠔的小夥子,現在都改名叫德克。以前叫毛毛的小姑娘現在都叫多明妮可。

從事足療的人潮洶湧,使得價錢不斷下跌。很快,你不再爲軟件業億萬富翁和石油業阿拉伯酋長服務,而是開始在酒店酒吧裏遊蕩,穿着去年款的普拉達,做20美元一次的捏腳。你開始鑽到桌子底下給飯店包間裏的來開大會的人捏腳。你開始從假的生日蛋糕裏面突然衝出來,爲一整個橄欖球隊或者單身派對的人捏腳,只是爲了能還上你父母退休房子的貸款。

你的法式漆絲美甲染上治不好的趾甲癬將是遲早的事。

你做這一切只是爲了給你從萊尼和他的俄羅斯黑幫借的錢償還利息。錢借來買股票,股價大跌。還是萊尼推薦的股票。或者用來買珠寶和鞋子,萊尼說你需要這些來配合工作。

你在漢普頓公園酒店的大堂酒吧裏,試圖說服一個生意人在男廁做一次10塊錢的足底按摩。就在那時你見到了她,安吉麗,正穿過大堂,走向電梯。她秀髮閃亮。她高跟鞋後皮草大衣在地毯上拖行。安吉麗仍然看起來光鮮亮麗。你注視着她,她用一隻戴手套的手示意你過去。

電梯來了,她說她要上去萊尼的樓頂套間。那個診所。

她看着你磨損的高跟鞋,你豁了口的指甲,說道,“來見識見識下一個成長中的產業吧……”

電梯停在50樓,整個頂樓都租給了萊尼,那裏有兩個穿着細紋套裝的肌肉男守着門。就是這些打手,你要把萊尼的那份錢交給他們,所有你賺的錢的一半。一個守衛用別在領子上的麥克風通報了你們的名字,然後門吱的一聲打開。

現在裏面只有你,安吉麗和萊尼。

先別笑,與你孤獨隔絕的按摩腳底生涯相比,萊尼的生活看起來更糟。關在頂樓,整天穿着毛巾布浴袍,數錢,打電話。唯一的傢俱是一把辦公椅,還污跡斑斑的。一張牀墊扔在玻璃牆邊,透過玻璃可以俯瞰整個城市。電腦屏幕上,股票價格不停滾動。

萊尼走到你們面前,他的浴袍敞開,可以看見裏面穿着皺巴巴的條紋四角短褲,腳上的白襪已經泛黃。萊尼兩手伸向安吉麗的臉,說道,“我的天使,我的最愛。”他捧着她的臉說,“你近況如何?”

安吉麗穿着高跟鞋肯定比萊尼高出一個頭。她笑着答到,“萊尼……”

然後萊尼狠狠的扇了她一個耳光,他說,“你在騙我,這就是你的近況。”他舉起一隻手,手張開準備再打她,萊尼說,“你在接外面的活兒,是不是?”

安吉麗用戴手套的一隻手扶着臉,遮住上面萊尼的手留下的紅印,說道,“寶貝,別這樣……”

萊尼放下手,背過身去。萊尼望向窗外,城市正從他的牀墊旁邊延伸出去。

“寶貝,”安吉麗說。“讓我給你展示些新招式。”

安吉麗看了我一下。

她走過去站在他身旁,從後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吉麗說道,“讓媽咪告訴你,她還是多麼愛她的寶貝……”

她引萊尼坐到牀上,躺下來,把他泛黃的襪子一隻一隻脫下來。

“來吧,寶貝,”她說。脫下手套,她說,“你知道我捏腳的手藝非常好……”

接下來安吉麗做的事你以前從未見過。她跪下來,張開嘴,嘴脣撐得又寬又薄,舌頭在他的腳底來回遊走。安吉麗用嘴罩住萊尼的腳後跟,萊尼呻吟起來。

先別笑,有的工作比你想象中最糟的還要糟。一個沒有高血壓病史的傳媒巨頭,被發現在四季酒店的房間裏死於中風。一個身體健康的搖滾巨星在夏特蒙特酒店接受過足底按摩後死於腎衰竭。

我們碰過的腳,來自總統和蘇丹,公司總裁和電影明星,國王和王后。我們知道怎樣把一次收了錢的謀殺弄得像自然死亡。

這些是坐電梯下樓的時候安吉麗告訴你的。萊尼呻吟完崩潰後。安吉麗含着他的腳直到他坐起來,雙手抓着胸,張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還在吮吸着他的腳後跟。他心跳停止之後,安吉麗把被單拉上來蓋到他的下巴。把他腳上的口紅抹掉,又給自己塗了點口紅。她拔掉電話線,然後告訴守衛萊尼要大睡一覺。

在大堂的酒吧裏,你們兩個點了一杯雞尾酒,她要把嘴裏萊尼的腳的味道去掉。這是最後的道別酒。然後安吉麗叫你環顧酒店大堂。那些穿西裝的男人,穿毛皮大衣的女人。他們都是些羅夫按摩(譯註:Rolfing,一種按摩方法)殺手,她說。靈氣按摩殺手。灌腸療法(譯註:Colonic-irrigation,一種把藥水灌入結腸清洗腸子的療法)刺客。

安吉麗說,寶石療法(譯註:gemtheropy,一種認爲用不同的礦石作用身體不同部位可以達到治療效果的治療方法)中只要放一塊石英在人的心臟,然後紫水晶在他的肝部,綠松石在他的前額,你就能讓他昏迷致死。只要潛入人家,改變臥室傢俱的擺位,一個風水師父就能引發你的腎病。

“艾灸,”她說,一門在人的鍼灸穴位處燃香治病的學問,“可以殺人。指壓按摩也可以。”

她喝完最後一口雞尾酒,脫下脖子上的珍珠項鍊。

所有那些療法和藥品都聲稱是百分百天然成分,所以百分百安全,安吉麗笑道。她說,氰化物也是天然的。砒霜亦然。

她把那串珍珠遞給你,說,“從今以後,我又做回‘蘭緹’了。”

那纔是你要記住安吉麗的樣子,而不是她隔天登上報紙的樣子,穿着溼漉漉的貂皮大衣被人從河裏撈出來。她的耳環和鑽表都被拿走了,讓這看起來像一次搶劫。不是因爲腳被愛撫至死,而是那老式的死法,在她後腦勺精緻的法式辮上有一個子彈孔。這是對所有可能跳槽的德克和多明妮可的一個警告。

診所打來電話,但不是萊尼,而是另一個俄國口音,想派你去見客人,但是你不再信任他們。警衛看見了你和蘭緹一起,上到頂樓。他們肯定也給你的後腦勺準備了另一個子彈孔。

你的家人從佛羅里達打來電話,說有輛黑色大車一直跟蹤他們,還有人打電話問哪裏能找到你。現在,你已經在逃命了,從一家小旅館換到另一家,偷偷做腳底按摩賺錢爲生。

你告訴家人:保重。你告訴他們別讓不認識的人按摩。通過公共電話,你告訴他們永遠別碰什麼芳香療法,靈氣療法,指壓按摩。先別笑,你將要出去旅行很長時間,可能是下半輩子。

你沒法解釋。現在,你的兩毛五鋼蹦兒打完了,所以你得跟家人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