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的醫生

汪曾祺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

他家挨着一條河。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這條河不寬。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漂,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撿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河裏沒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這裏來游水,因爲河裏淹死過人,都說有水鬼。這條河沒有什麼用處。因爲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喫。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裏來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樹。有的欹側着,柳葉都拖到了水裏。河裏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着。隨身帶着一個白泥小灰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裏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裏,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這條河裏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爲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淨了,就手就放到鍋裏。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喫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製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溼泥裏,起身往家裏走。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這位老兄姓王,字談人。中國以淡人爲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他們大都是陰曆九月生的,大名裏一定還帶一個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淡人的家很好認。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誌。大門總是開着的,望裏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掛了好幾塊大匾。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歧黃”。“杏林春暖”、“橘並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痾”……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淡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係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院裏種着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還有一畦瓢菜。這地方不喫瓢菜,也沒有人種。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爲種來和扁豆配對的。王淡人的醫室裏掛着一副鄭板橋寫的(木板刻印的)對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他很喜歡這副對子。這點淡泊的風雅,和一個不求聞達的寒士是非常配稱的。其實呢?何必一定是瓢兒菜,種什麼別的菜也不是一樣嗎?王淡人花費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種來種,也可看出其天真處。自從他種了瓢菜,他的一些窮朋友在來喝酒的時候,除了喫王淡人自己釣的魚,就還能嚐到這種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中是堂屋,一邊是臥房,一邊是他的醫室。

他的醫室和別的醫生的不一樣,像一個小藥鋪。架子上擺着許多青花小瓷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着淺黃蠟箋的籤子,寫着“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鉢,藥碾子,藥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釺子,往耳朵和喉嚨裏吹藥用的銅鼓……他這個醫生是“男婦內外大小方脈”,就是說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麼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藥,大都是“散”——藥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夥也鑑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着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外科散藥裏有許多貴重藥: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製。他的老婆、兒女,都是他的助手,經常看到他們抱着一個乳鉢,握着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極細,都是加了水“乳”的)。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鄉下來的,即使是看內科,他們也不願上藥鋪去抓藥,希望先生開了方子就給配一副,因此,他還得預備一些常用的內科藥。

城裏外科醫生不多,——不知道爲什麼,大家對外科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一年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症,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常常看見一個大人帶着生痢痢頭的瘦小子,或一個長瘁腮的胖小子走進王淡人家的大門;不多一會;就又看見領着出來了。生痢痢的塗了一頭青黛,把一個禿光光的腦袋塗成了藍的;生瘁腮的腮幫上畫着一個烏黑的大圓餅子,——是用摻了冰片研出的陳墨畫的。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而且本地規矩,熟人看病,很少當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算賬”,——端午、中秋。過年。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有的也許爲了高雅,其實爲了省錢,不送現錢,卻送來一些華而不實的禮物:批把、扇子、月餅、蓮蓬、天竺果子、臘梅花。鄉下來人看病,一般倒是當時付酬,但常常不是現鈔,或是二十個雞蛋、或一升芝麻、或一隻雞、或半布袋鵪鶉!遇有實在困難,什麼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着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藥錢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喫飯不致斷頓,——喫扁豆。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衣裳。只有兒子女兒一年一年長高,不得不給他們換換季。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點傻。去年、今年,就辦了兩件傻事。

去年鬧大水。這個縣的地勢,四邊高,當中低,像一個水壺,別名就叫做盂城。城西的運河河底,比城裏的南北大街的街面還要高。站在運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鱗次櫛比的瓦屋的屋頂;城裏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遊人的腳底下飄着。因此,這地方常鬧水災。水災好像有周期,十年大鬧一次。去年鬧了一次大水。王淡人在河邊釣魚,傍晚聽見蛤蟆爬在柳樹頂上叫,叫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不祥之兆。蛤蟆有一種特殊的靈感,水漲多高,他就在多高處叫。十年前大水災就是這樣。果然,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裏流着箱子、櫃子、死牛、死人。這一年死於大水的,有上萬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捱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痢疾傷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着,在齊胸的大水裏來往奔波,爲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着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着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裏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隻船,在他的腰上繫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裏,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看着的人的眼睛裏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隻船在驚濤駭浪裏顛簸出沒,終於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後,那個村裏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給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時候一塊掏蛐蛐,放風箏的朋友。這人原先很闊。這一街的老人到現在還常常談起他娶親的時候,新娘子花鞋上綴的八顆珍珠,每一顆都有指頭頂子那樣大!好傢伙,喫喝嫖賭抽大煙,把家業敗得精光,連一片瓦都沒有,最後只好在幾家親戚家寄食。這一家住三個月,那一家住兩個月。就這樣,他還抽鴉片!他給人家熬大煙,報酬是菸灰和一點膏子。他一天夜裏覺得背上疼痛,渾身發燒,早上歪歪倒倒地來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這是個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說:“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江炳留在家裏住,管喫、管喝,還管他抽鴉片,——他把王淡人留着配藥的一塊雲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傳下來的麝香、冰片也爲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個多月以後,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問王淡人:“你幹嗎爲他治病?”王淡人倒對這話有點不解,說:“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

汪炳沒有一個錢。白喫,白喝,自治病。病好後,他只能寫了很多鳴謝的帖子,貼在滿城的街上,爲王淡人傳名。帖子上的言詞倒真是淋漓盡致,充滿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賢惠的,對王淡人所做的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問問淡人:“你給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錢?”王淡人笑一笑,說:“沒有多少錢。——我還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搖搖頭。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