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與粥

張遠桃
粥和飯,從本質講,並無不同,只是水放得多寡而已。

清代的袁枚在《隨園食譜》裏作了一個權威的論定:“見水不見米,非粥也;見米不見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膩如一,而後謂之粥。尹文端公曰:‘寧人等粥,毋粥等人。’此真名言,防停頓而味變湯幹故也。”

食粥一事,中國舊時文人筆下時常涉及的。宋代費袞《梁溪漫志》裏,有一篇《張文潛粥記》,講得最透徹了。“張安道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虛,谷氣便作,所補不細。又極柔膩,與臟腑相得,最爲飲食之良。妙齊和尚說,山中僧將旦,一粥甚系利害,如或不食,則終日覺臟腑燥渴。蓋能暢胃氣,生津液也。今勸人每日食粥,以爲養生之要,必大笑。大抵養性命,求安樂,亦無深遠難知之事,正在寢食之間耳。”

舊時文人,很提倡甘於清苦的精神,在《顏氏家訓》中,提到了一位叫裴子野的文人,說他“有疏親故屬”,凡“飢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爲薄粥,僅得偏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只有自己飢餓過,才能體會別人飢餓的痛苦,裴子野與衆親友一齊捧碗啜粥,那是充滿了人情味的溫馨場面。

同樣,從鄭板橋《家書》看到,給他弟弟的信裏說:“十冬臘月,凡乞討者登門,務餉以熱粥,並佐以醃姜。”也可知只有自己清寒過,才能瞭解別人清寒的窘境。中國文人與粥,這種不同一般的感情,都由於他們自身的貧苦體驗而來。正因如此,這些喝粥文人的文章裏,才能多多少少地反映出民間的疾苦。

由此看來,若曹雪芹一直過着“鐘鳴鼎食”、“錦衣飫食”的生活,未必會寫出《紅樓夢》來。他的文友敦誠、敦敏兄弟,在詩中說到他貧居北京西山時的窘迫景況,“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使我們知道他是文人中的“食粥族”,正由於他家境沒落以後,處在生活貧窮線上,才瞭解到人世的滄桑,時事的艱窘,仕途的險惡,命運的坎坷吧?

敦誠的詩,自然有詩人的誇張成分。曹雪芹那時的確生計艱難,但尚可以到小鋪去賒二兩酒,看來,還不到只是以粥果腹,舍此別無其它的地步。

若以鄭板橋自敘的“半飢半飽清閒客,無鎖無枷自在官”而言,能相信他是一位吃了上頓無下頓的七品縣令嗎?要餓得兩眼發青,曹雪芹寫不出《紅樓夢》,鄭板橋也畫不出墨竹了。然而,他們過着的是當時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當無疑問。在物質水平上,與大多數人相同,因此在認知上,更接近勞苦大衆一些,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戴着白手套,坐在象牙之塔裏的作家,一天到晚打飽嗝,從無飢餓之苦,窮困之痛,也就難以與喝粥的中國大多數人共鳴,便一點不奇怪了。

中國舊時文人,由於喝粥的結果,多半喝出一個淡泊的精神世界,實在是值得後人景仰的。他們或堅貞自守,或安貧樂道,或充實自信,或知足不爭,但在他們的筆下,卻總是程度不同地要發出對社會,對民衆,對國家,對世界的真實反響。有的,哪怕爲之付出生命,也要說出大多數人想說的話,這就是喝粥文人與大多數喝粥普通人的心靈感應了。

文學,要都是風花雪月,虛無縹緲,沒有老百姓的真情實感,恐怕也夠嗆的。

選自金光閃閃的《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