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他一段

蘇偉貞
費敏是我的朋友,人長得不怎麼樣,但是她笑的時候讓人不能拒絕。

一直到我們大學畢業她都是一個人,不是沒有人追她,而是她都放在心裏,無動於衷。

畢業後她進入一家報社,接觸的人越多,越顯出她的孤獨,後來,她談戀愛了,跟一個學雕塑的人,從冬天談到秋天,那年冬天之後,我有三個月沒見到她。

春天來的時候,她打電話來:“陪我看電影好嗎?”我知道她愛看電影,她常說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在你眼前過去,卻不干你的事,很痛快。

她整個人瘦了一圈,我問她哪裏去了,她什麼也沒說,仍然昂着頭,卻不再把笑盛在眼裏,失掉了她以前的靈活。那天,她堅持看“午後曳航”,戲裏有場男女主角做愛的鏡頭,我記得很清楚,不僅因爲那場戲拍得很美,還因爲費敏說了一句不像她說的話──她至少可以給他什麼。

一個月後,她走了,死於自殺。

我不敢相信像她那樣一個鮮明的人,會突然消失,她父母親老年喪女,更是幾乎無法自持。

昨天,我強打起精神,去清理她的東西,那些書、報道和日記,讓我想起她在學校的樣子;費敏寫得一手灑脫不羈的字,給人印象很深,卻是我見過最純厚的人。我把日記都帶了回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要怎麼處置,依她個性,走前應該把能留下的痕跡都抹去,她卻沒有,我想弄懂。

費敏沒有說一句他的不是,即使是在不爲人知的日記裏。

她在採訪一個“現代雕塑展”上碰到他的──一個並不很顯眼卻很乾淨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注意到了費敏的真實。費敏完全不當這是一件嚴重事,因爲他過不久就要出去了,她想,時間無多,少到讓他走前恰好可以帶點回憶又不傷人。

但是,有一天他說:“我不走了。”那天很冷,他把她貼在懷裏,嘆着氣說:“別以爲我跟你玩假的。”口氣裏、心裏都是一致的──他要她。費敏經常說──一個人活着就是要活在熟悉的環境裏,纔會順心。這是一件大事,他爲她做了如此決定,她想應該報答他更多,就把幾個常來找她的男孩子都回絕了,她寫着──我也許是;也許不是跟他談戀愛,但是,這也該用心,交一個朋友是要花一輩子時間的。

費敏在下決心前,去了一趟蘭嶼,單獨去了五天,白天,她走遍島上每個角落,看那些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入夜,她躺在牀上,聽浪濤單調而重複的聲音,她說──“怨憎會苦,愛別離苦”,這麼簡單而明淨的生活我都悟不出什麼,罷了。

我想起她以前常一本正經的說──戀愛對一個現代人沒有作用,而且太簡單又太苦!

果然是很苦,因爲費敏根本不是談戀愛的料,她從來不知道“要”。

他倒沒有注意到她的失蹤,兩人的心境竟然如此不同,也無所謂了,她找他出來,告訴他──我陪你玩一段。

我陪你玩一段?!

從此,他成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費敏不愧是我們同學中文筆最好的,她把他描繪得很逼真,其實她明白他終究是要離開的,所以格外疼他,尤其他是一個想要又不想要,是一個深沉又清明,像個男人又像孩子的人,而費敏最喜歡他的就是他的兩面性格,和他給她的悲劇使命,讓她過足了扮演施予者這個角色的癮。費敏一句怨言也沒有。

他是一個需要很多愛的人,有一天,他對費敏說了他以前的戀愛,那個使他一夜之間長大的失戀,那個教會他懂得兩性之間愛慾的熱情;費敏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他的──他最痛苦的時候。他說──也許我談戀愛的心境已經過去了,也許從來沒有來過,但是我現在心太虛,想抓個東西填滿。費敏不顧一切的就試上了自己的運氣:他對她沒有對以前女友的十分之一好,但是,費敏是個容易感動的人。

開始時,他陪費敏做很多事,徹夜臺北的許多長巷都走遍了,黑夜使人容易掏心,她寫──他是一個驚歎號,看着你的時候都是真的。有次,他們從新店划船上岸時已經十一點了,兩個人沒說什麼,開始向臺北走去,一路上他講了些話,一些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費敏見他眼睛直視前方,一臉的恬靜又那麼熾熱,就分外疼惜他起來。她一直給他。

他們後來好得很快,還有一個原因──他是第一個吻費敏的男孩。

她很動心。在這之前,她也懷疑過自己的愛,那天,他們去世紀飯店的羣星樓,黃昏慢慢簇擁過來,費敏最怕黃昏,一臉的無依,滿天星星升上來,他吻了她。

有人說過──愛情使一個人失去獨立。她開始替他操心。

他有一個在藝術界很得名望的父親,家裏的環境相當複雜;他很愛父親,用一種近乎崇拜的心理,所以,把自己幾乎疏忽掉了,忘記的那部分,由費敏幫他記得,包括他們交往的每一刻和他失去的快樂。她常想,他把我放在那裏?也許忘了。

他是一個不太愛惜自己的人,尤其喜歡徹夜不眠;她不是愛管人的人,卻也管過他幾次,眼見沒效,就常常三更半夜起牀,走到外面打電話,他低沉的嗓音在電話裏,在深夜裏讓她心疼,他說:我坐在這裏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費敏就到他那兒,用力握着他的手,害怕他在孤寂時死掉。因爲他的生活複雜,她開始把世故、現實的一面收起來,用比較純真、歡笑的一面待他。那到底是他可以感受的層次。

費敏是一個很精緻的人,常把生活過得新鮮而生動;我記得以前在學校過冬時,她能很晚了還叫我出去,扔給我一盒冰淇淋,就坐在馬路上吹着冷風,邊發抖,邊把冰淇淋喫完,她說──冷暖在心頭。有時候,她會拎瓶米酒,帶包花生,狠命的拍門說──快!快!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生活對她而言處處是轉機。她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卻很能笑,再嚴重的事給她一笑,便也不了了之,但是她和他的愛情,似乎並不如此。

剛開始的時候,費敏是快樂的,一切都很美好。

春天來了,他們計劃到外面走走,總是沒有假期,索性星期五晚上出發,搭清晨四點半到蘇澳的火車。他們先逛遍了中山北路的每條小巷,費敏把笑徹底的撒在臺北的街道上,然後坐在車廂裏等車開。春天的夜裏有些涼意,他把她圈得緊緊的,她體會出他這種在沉默中表達情感的方式。東北部的海岸線很壯觀,從深夜坐到黎明,就像一場幻燈片,無數張不曾剪裁過的形象交織而過,費敏知道一夜沒闔眼的樣子很醜,但是他親親她額頭說──你真漂亮。她確信他是愛她的。

南方澳很靜,費敏不再多笑,只默默的和他躺在太平洋的岸邊曬太陽,愛情是那麼沒有顏色、透明而純淨,她心裏滿滿的、足足的。他給了她很多第一次,她一次次的把它連起來,好的、壞的。費敏就是太純厚;不知道反擊,好的或壞的。

回程時,金馬號在北宜公路上拐彎抹角,他問她:“我還小,你想過什麼時候結婚嗎?”她明明被擊倒了,卻仍然不願意反擊,是的,他還年輕,比她還小,他拿她的弱點輕易的擊倒了她,車子在轉彎時,她差點把心都吐出來。車子又快到了世俗、熱鬧的臺北時,她笑笑:“交朋友大概不是爲了要結婚吧?”樣子真像李亞仙得知鄭元和高中金榜時,說道:“我心願已了,銀箏,將官衣誥命交與公子,我們迴轉長安去吧,了我心願與塵緣。”那般剔透。

晶瑩剔透的到底只是費敏,他給了她太多第一次,抵不上他說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愛”時的震撼,是的,她不忍心不給。

回到臺北,她要他搭車先走,她才從火車站走路回家。第一次,她笑不出來,也不能用笑詮釋一切了。

第二天,他就打電話來叫她出去,她沒出門,她不能聽他的聲音,費敏疼他疼到連他錯了也不肯讓他知道,以免他難過的地步。他倒找上她家,看到費敏仍然一張笑臉,就講了很多話,很多給她安全感和允諾的話。費敏在日記裏寫着──都沒有用了,他雖然不是很好,卻是我握不住的。費敏的明淨是許多人學不來的,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樣把事情的各層面看得透徹,卻不放在心上,而她的善解人意,便是多活她二十歲的人,她不容易做到。

以後,她還是笑,卻只在他眼前,笑容從來沒有改變過,兩個人坐着講話,她常常不知不覺地精神恍惚起來,他說:唉!想什麼?她看着他,愈發是恍如隔世。她什麼也不要想。

她常常問他──怎麼跟李眷佟分手的?他從來不說,就是說了,也聽出多半是假的。他總說──她太漂亮,或者她太不同於一般人,我跟不上。即使是假的,費敏也都記在心裏,她希望有天開獎時,對對自己手上的運氣。跟他談戀愛後,她把一切生活上不含有他的事物都摒棄一邊,看他每天汲汲於名利,爲人情世故而忙,她就把一切屬於世俗的東西也摒棄。跟他在一起,家裏的事不提,自己的工作不提,自己的朋友不提,他們之間的濃厚是建立在費敏的單薄上,費敏的天地既只有他,所以他的天地愈擴大,她便愈單薄,完全不成比例。日子過得很快,他們又去了一趟溪頭,也是夜半。他對她呵護備至,白天,他們在臺中恣意縱情,痛快的玩了一頓,像放開繮繩的馬匹。

溪頭的黃昏清新而幽靜,罩了一層朦朧的面紗。他們選了很久,選了一間靠近林木的蜜月小屋,然後去走溪頭的黃昏,黃昏的光散在林中,散在他們每一寸細胞裏;他幫她拍了很多神韻極好的黑白照片,她仰着頭一副旁若無人、唯我獨尊的神氣。費敏的確不美,然而她真是讓人無法拒絕。我們一位會看相的老師曾經說過,費敏長得太靈透,不是福氣。但是,她笑的時候,真讓人覺得幸福不過如此,唾手可得。

夜晚來臨,他們進了小屋,她先洗了澡,簡直不知道他洗完時,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他。她看了看書,又走到外面吸足了新鮮空氣,她真不知道怎麼跟他單獨相處。

他洗完澡出來時,她故意睡着了,他熄了燈,坐在對面的沙發裏抽菸,就那樣要守護她一輩子似的。在山中,空氣寧靜得出奇,他們兩個呼吸聲此起彼落特別大聲,她直起身說──我睡不着。他沒扭亮燈,兩個人便在黑暗裏對視着。夜像是輕柔的撣子,把他們心靈上的灰,拭得乾乾淨淨,留下一眼可見的真心。

她叫他到牀上躺着,起初覺得他冷得不合情理,貼着他時,也就完全不是了。他抱着她,她抱着他,她要這一刻永遠留住的代價,是把自己給了他。

現在輕鬆多了,想想再也沒有什麼給他了。而第一次,她那麼希望死掉算了,愛情太奢侈,她付之不盡,而且越用越陳舊,她感覺到愛情的負擔了。

回去以後,她整天不知道要做什麼,腦子裏唯一持續不斷的念頭,就是──不要去想他。夜裏沒辦法睡,就坐在桌前看他送的蠟燭,什麼也不想的坐到天亮。她不能見他,想到自己總有一天會全心全意要佔有他方會罷手,就更害怕,她的清明呢?她一次次不去找他,但是下一次呢?有人碰到她說:“費敏,你去哪裏啦?他到處找你。”她像被人抓到把柄,抽了一記耳光,但她依舊是一張笑臉。他曾經要求她留長髮,她頭髮長得慢,忍不住就要整理,這次,倒是留長了些。她回到家裏,又是深夜,用心不去想那句詩──揀盡寒枝不肯棲。拿起電話,她一個號碼慢慢的撥—七—○—二—八—九—七—四──。四字落回原處時,她面無表情,那頭──喂──,她說──嗨──,兩個人沒有聲音,終於她說──我頭髮留長了些。他仍然寂寞的想用力抱住她。他情緒不容易激動,這次卻只叫了──費敏,便說不下去。如果能保持清醒多好,就像坐在車裏,能不因爲車行單調而昏昏欲睡,隨時保持清醒,那該有多好?她太瞭解他了,她不是他車程中最醒目的風景。費敏不是一個精打細算的人,對於感情更是沒有把握。放下電話,她到了他的事務所,在六樓,外面的車聲一輛輛划過去,夜很沉重。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情感道義沒有特別的記號,她不顧一切的重新拾起,再行進去。有些人玩弄情感於股掌,有些人局局皆敗,她就是屬於後者。

有天,她見到李眷佟,果然漂亮,而且厲害。她很大方的從他們身邊走過,拿眼睛瞅着他──沒有愛、沒有恨,也不把她放在眼裏,他原本牽着她的手,不知不覺收了回去。費敏沉住氣走到天橋上時,指指馬路,叫他搭車回去,轉過頭不管他怎麼決定,就走了。人很多,都是不相干;聲音很多,不知道都說些什麼。費敏一開始便太不以爲意,現在覺得夠了。車子老不來,她一顆顆淚珠掛在頰上,不敢用手去抹,當然不是怕碰着舊創,那早就破了。車子來了,她沒上,根本動不了,慢慢人都散光了。她轉過身去,他就站在她後面,幾千年上演過的故事,一直還在演,她從來沒有演好,連臺步都不會走,又談什麼臺詞、表情呢?真正的原因,是這本劇本太老套,而對手是個沒有情緒的人,他牽着她,想說什麼,也沒說,把她帶到事務所,只是緊緊的抱着她,親她,告訴她──我不愛她。

費敏倒寧願他是愛李眷佟的,他的感情呢?

她覺得自己真像他的情婦,把一切都看破了,義無反顧的跟着他。

後來費敏隨記者團到金門採訪,那時候美匪剛建交,全國人心沸騰。她人才離開臺北,便每天給他寫信,在船上暈得要死,浪打在船板上,幾千萬個水珠開了又謝。她趴在吊牀上,一面吐、一面寫──人魚公主的夢爲什麼會是個幻滅,我現在知道了。到了金門,看到料羅灣,生命在這裏顯得悲壯有力,她把臺灣的事忘得乾乾淨淨,她喜歡這裏。

就在那一個月,她把事情看透了──這一生一世對我而言永遠是一生一世,不能更好,也不會更壞。她寫着。每天,他們在各地參觀、採訪,日程安排得很緊湊,像在跟炮彈比進度。

她累得半死,但是在精神上卻是獨立的。離愛情遠些,人也生動多了,不再是粘粘的、模模糊糊的,那裏必須用最直覺、最原始的態度活着,她看了很多,反共的信心、刻苦的生活;看到最多的,是花崗岩,是海,是樹,是自己。

住在縣委會的招待所樓上,每天,喫完晚飯,炮擊前,有一段休閒時間,大家都到外面走走,三五成羣,出去的時候是黃昏,回來時黑暗已經來了。她很少出去,坐在二樓的陽臺上,腦子裏一片空白,看着這些人從她眼簾裏出現、消失。團裏有位男同事對她特別好,常陪着她,她放在心裏。碰過太多人對她好,現在,卻寧願生活一片空,她把一切都存起來,滿滿的,不能動,否則就要一瀉千里。

她寫信時,不忘記告訴他──她想他。

她買了一磅毛線,用一種異鄉客無依無靠的心情,一針一針打起毛衣來,灰色的,毛絨的,打到最後就常常發呆。寫出去的信都沒回音,她還是會把臉偎着毛衣,淚水一顆顆淌下來。那男同事看不慣,拖着她,到處去看打在堤岸上的海浪,帶她去馬山播音站看對面的故國山色,帶她去和住在碉堡裏的戰士聊天,去喫金門特有的螃蟹、高粱,但是從來不說什麼。一個對她好十倍、寵十倍、瞭解十倍的感情,比不上一句話不說讓她喫足苦頭的感情,她恨死自己了,十二月的風,吹得她心底打顫。

毛衣愈打到最後,愈不能打完,是不是因爲太像戀愛該結束時偏不忍心結束?費了太多心,有過太多接觸,無論是好是壞,總沒有完成的快樂。終於打完了,她寄去給他。

回到臺北,她行李裏什麼都沒增加,費敏從來不收集東西,但是她帶回了金門特有的獨立精神,不想再去接觸混沌不明的事,他們的愛情沒有開始,也不用結束。

他現在更不放心在她身上了!

有天,採訪一件新聞,三更半夜坐車經過他的事務所,大廈幾乎全黑,只有他辦公室那盞罩着黃麻罩子的檯燈亮着,光很暈黃,費敏的心像壓着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他父親是個傑出的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範、骨氣、才情、專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卻是個低能的人,他母親則是個完全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擇手段的利用他父親,他父親常常不明就裏,全力以赴的去吃虧上當,家裏的一切都靠他母親安排,愈加磨練了一副如臨大敵、處處提防別人的性情。他父親的際遇使他母親用全副精神關照他,讓他緊張。他很敬重父親,自己的事加上父親的事,忙得喘不過氣來。現在,夜那麼深了,他不知道又在忙什麼?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計劃堆了老高,而他一籌莫展。無論做什麼,他都不願意別人插手。

費敏需要休息一陣了,她自己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費敏從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緊。日子過得很慢,她養成了走路的習慣,漫無目的地走。她不敢一個人坐在屋裏,常常吃了晚飯出去走到報社,或者週末、假日到海邊吹風,到街上被人擠得更麻木。

從金門回來後兩個月,她原本活潑的性情完全失去了,有天,她必須去採訪一個文藝消息,到了會場,才知道是他和父親聯合辦雕塑展的開幕酒會,海報從外面大廈一直貼到畫廊門口,設計得很醒目。她不能不進去,因爲他的成功是她要見的。展出的作品沒有什麼,由他父親的作品,更加襯托出他的年輕,但是,她看得出,他的作品是費心掙扎出來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訴過她的──讓我們的環境與我們所喜愛的人生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她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地方,兩個月沒見,他一定是倒過又站了起來,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這方面,所以總是在掙扎,很苦。這些作品不知道讓他又吃了多少苦,但是,他沒有把它們放在眼裏,她不敢再造次。真的要忘掉他說的──我需要很多的愛。他們之間沒有現代式戀愛裏的咖啡屋、異卡索、存在主義,她用一種最古老的情懷對他,是黑色的、人性的。他們兩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於這種形式,不知道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他走了過來,她笑笑。他眼裏仍然是寂寞,看了讓她憤怒,他到底要什麼?

他把車開到大直,那裏很靜,圓山飯店像夢站在遠方,他說──費敏,你去哪裏了,我好累。她靠着他,知道他不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沒有辦法,現在只有他們兩人,不是他靠着她,就是她靠着他,因爲只有人體有溫度,不會被愛情凍死。

他問費敏──那些作品給你感覺如何?費敏說──很溫馨。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籃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者隨時可見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後發出它們自己的光,但是,藝術是不是全盤真實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再抒發呢?以費敏跑過那麼久文教採訪的經驗來說,她清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創造藝術,並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須藝術品本身具備了這樣的能力,纔可以感動人。他的確年輕,也正因爲他的年輕,讓人知道他掙扎的過程,有人會爲他將來可見的成熟喝采的。

她不願意跟他多說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層次中的,他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領域,他更有權利自己去歷練。夜很深,他們多半沉默着、對視着。兩個月沒見,並沒有給他們彼此的關係帶來陌生或者親近。他必須回家了,他母親在等門。以前,由費敏說──太晚了,走吧!現在,他的夜特別珍貴,不能浪擲。他輕輕的吻了她,又突然重重的擁她在懷裏,也許是在爲這樣沒結果的重逢抱歉。

以後,她開始用一種消極的方式拋售愛情,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線,任他攻擊也好,退守也好,反正是要陣亡的,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度過一年,去年他生日,費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講的話,常有的動作和費敏對他的愛,記了一冊,題名──意傳小札。另外,用錄音帶錄了一卷他們愛聽的歌,費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花了心血找出來。她生日時,他給了她一根蠟燭,費敏對着蠟炬哭過幾百次;這次,費敏集了一百顆形狀特殊的相思豆給他;那天晚上,他祖母舊病復發,他是長孫,要陪在跟前,他們約好七點見,他十一點纔來,費敏握着相思豆的手,因爲握得太緊,五指幾乎扳不直,路上人車多,時間愈過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時,費敏已經麻木了。他把車停在外雙溪後,長長噓了一口氣,開始對她說話,說的不是他的祖母,而是李眷佟,她父親病了;連夜打電話叫他去,他幫她想辦法找醫生,西醫沒辦法,找中醫,白天不成,晚上陪着,而他自己家裏祖母正病着。費敏不敢多想,有些人對自己愛着的事物渾然不覺,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佟的神情,她捏着相思豆的手把相思豆幾乎捏碎。他看費敏精神恍惚,搖搖她,她笑笑,他說:費敏,說話啊?

費敏沒開口,她已經沒有話可說了。她真想找個理由告訴自己──他不要你了!

可是她有個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問費敏:有錢嗎?借我兩萬。她爸爸的事情要用錢,不能跟媽要。費敏沒有說話,他就沒有再問了。

第二天,費敏打電話給他──錢還要用嗎?她給他送去了。他一個人在事務所裏,那裏實在就是一個藝廊,他父親年輕時和目前的作品都陳列在那兒,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陳列櫃是黑色的,費敏每次去,都會感覺呼吸困難,像他這一年來給她的待遇。他伸了長長的腿靠坐着書桌,問費敏:錢從哪裏來的?從那個對她很好的男同事手裏。費敏當然不會告訴他,淡淡的說──自己的。這一次,他很晚了還不打算回去,費敏看他累了,想是連夜照顧祖母,或者李眷佟生病的父親?她要他早點回去休息,臨走時,他說──費敏,謝謝。看得出很真心。

費敏知道李眷佟父親住的醫院,莫名的想去看看她,下班後,在報社磨到天亮,趁着晨曦慢慢走到醫院,遠遠的,他的車停在門外。

他是個懷舊的人?還是李眷佟是個懷舊的人?而她呢?她算是他的新人嗎?那麼,那句──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該要怎麼解釋呢?

太陽出來了,她的心也許已經生鏽了。

費敏給他最大的反擊也許就是──那筆錢是從他的情敵處借來的。說來好笑,她從他情敵處借來的錢給她的情敵用。

情至深處無怨尤嗎?這件事,費敏隻字不提。

過年時,她父母表示很久沒見到他了。爲了他們的期望,費敏打電話給他──來拜年好嗎?費敏的父母親很滿意。然後她隨他一起回他家。那天,他們家裏正忙着給他大姊介紹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着,在屋內愈痛愈叫,愈叫愈痛,家裏顯得沒有一點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着生老病死在她眼前演着。她一個人走出他們家,巷子很長,過年的鞭炮和節奏都在進行,費敏一直很羨慕那些脾氣大到隨意摔別人電話、發別人瘋的人,戀愛真使一個人失去了自己嗎?

後來在報上看到李眷佟父親的訃聞,他們終於沒能守住他父親出走的靈魂。她打電話去,他總不在,那天李的父親公祭,她去了,他的車停在靈堂外,李眷佟哭得很傷心,那張漂亮的臉,塗滿了悲慟的色彩,喪父是件大慟,李需要別人分攤她的悲哀,正如費敏需要別人分攤她的快樂,同樣不能拒絕。而他說──我不愛她。

是嗎?她不知道!

多少年來,她在師長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個有分量的人;在他面前,費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記裏,費敏沒有寫過一次他說愛她的話,但是,他會沒說過嗎?即使在他要她,她給他的情況下?費敏是存心給他留條後路?他們每次的“精神行動”不能給他更多的快樂,但是他太悶,需要發泄,她便給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實體的接觸、精神的接觸,都給她更多的不安,但是,她仍然給他。

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費敏放心不下,怕誤會了他,卻又不敢問,怕問出真相。他們保持每個星期見一次面,現在費敏是真正不笑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會笑的?她也不知道。兩個人每次見面,幾乎都在他車裏,往往車窗外是一片星光,費敏和他度過的這種夜,不知道有多少。她常常想起羣星樓外的星星,好美,好遠。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棄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它的方法費敏知道不會成功,她索性不去牽扯任何事情。有一天,費敏說,出去走走好嗎?那段時間他父親正好出國,事情比較少,他母親眼前少了一個活靶,也很少再攻擊,他便答應了。

他們沒走遠,只去了礁溪,白天,他們穿上最隨便的衣服,逛街,逛寺廟,晚上去喫夜市,小鎮給費敏的感覺像沉在深海中的珍珠,隱隱發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館走,那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築。月光沉澱在庭園裏,兩個人搬了藤椅、花生和最烈的黃金龍酒,平靜的對酌着,淺淺的講着話。“開始”和“結束”的味道同出一轍,愛情的滋味,有好有壞,但是費敏分不出來。

回到臺北,等待他的是他父親返國的消息,等待費敏的是南下采訪新聞的命令。

費敏臨行時,給他打了電話,他說──好,我來送你。費敏問──一定來?他答:當然。她從十二點最後一班夜車發出後,便知道他不會來了。火車站半夜來過三次,兩次是跟他。

夜半的車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費敏站在“臺北車站”的“站”字下面沒有動過,夜晚風涼,第一班朝蘇澳的火車開時,她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時間過得真快,上次跟他去蘇澳似乎纔在眼前。高雄的採訪成了獨家漏網。

她回家後就躺下了,每天瞪着眼睛發高燒,咳嗽咳得出血;不敢勞累父母,就用被子矇住嘴,讓淚水順着臉頰把枕頭浸得溼透。枕頭上繡着她母親給她的話──夢裏任生平。費敏的生平不是在夢裏,是在現實裏。

病拖了一個多月,整個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嚨,失去常性,但是外面看不出來。她強打起精神,翻出一些兩人笑着的相片,裝訂成冊,在扉頁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你別爲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要是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覺之美,恐怕讓看到的人永遠忘不了,每一張裏的費敏都是快樂的,甜蜜的。

她送去時,天正下雨。他父親等着他,他急着走,費敏交給他後,才翻開,整個人便安靜了下來,眼裏都是感動,不知道是爲集子裏的愛情還是爲費敏。她笑笑,轉身要離去時,告訴他──“你放心,我這輩子不嫁便罷,要嫁就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費敏沒帶傘,冒着雨回去的。這是她認識他後,所說過最嚴重的一句話。

她曾經寫着──我真想見李眷佟。他們去礁溪時,她輕描淡寫的問過他,他說──我們之間早過去了,我現在除了爸爸的事,什麼心都沒有!說來奇怪,我以前倒真愛過她。

她還以爲,明白存在他們之間的問題是什麼呢?她真渴望有份正常的愛。見不見她其實都一樣了。

國父紀念館經常有文藝活動,費敏有時候去,有時候不去。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賞,鬆鬆他太緊的弦,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機會。那天,她去了,是名聲樂家在爲中國民歌請命的發表會,票早早賣完了,門口擠滿沒票又想進場的人羣。費敏站在門口,體會這種“羣衆的憤怒”,別有心境。羣衆愈集愈多,遠遠的他走過來,和李眷佟手握着手,他們看起來不像是遲到了四十分鐘,不像是要趕場音樂會,他們好象多的是時間,是費敏一輩子巴望不到的。費敏離開了那裏,國父紀念館的風很大,吹得費敏走到街上便不能自已的全身顫抖,怎麼?報應來得那麼快!她還記得上次他們牽着手碰見李,如果李愛過他,那麼,她現在知道李的感覺了。

晚上,她抱着枕頭,壓着要跳出來的心。十二點半,她打個電話去他家,他母親接的,很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沒回來,有事明天再打。他們最近見面,他總是緊張母親等門,早早便要回去,也許,他母親騙她的。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羣星樓,他一看到她便說──昨天我在事務所一直忙到十二點多……

費敏不忍心聽他扯謊下去,笑笑的說──騙人。他一怔,她便說──音樂會怎麼樣?

他們怎麼開始的,費敏不知道,也許從來沒有結束過,但是,都不重要了,他們之間的事是他們的,不關李眷佟的事,費敏望着他那張年輕、乾淨的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演壞了的劇本,不需要再多加一個了。費敏不敢問他──你愛我嗎?也許費敏的一切都夠不上讓他產生瘋狂的愛,但是,他們曾經做過的許多事,說過的許多話,都勝過一般愛情的行爲。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從來沒有肯定過,也許他們在一起太久了,費敏一句話也沒多提,愛情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羣星樓裏有費敏永遠不能忘記的夢;他們一直坐到夜半,星星很美,費敏看了個夠,櫻桃酒喝得也有些醉了。

她習慣了獨自擋住寂悶不肯撤離,現在,沒有什麼理由再堅守了。她真像坐在銀幕前看一場自己主演的愛情大悲劇,拍戲時是很感動,現在,抽身出來,那場戲再也不能令她動心,說不定這卻是她的代表作。

日記停在這裏,費敏沒有再寫下去,只有最後,她不知道想起什麼,疏疏落落的寫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