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書

韓少功
我當年就讀的中學,有一中型的圖書館。我那時不大會看書,只是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去那裏翻翻雜誌。《世界知識》上有很多好看的彩色照片。一種航空雜誌也曾讓我浮想連翩。

文革開始,這個圖書館照例關閉,因受到媒體批判的“毒草”越來越多,圖書館疲於清理和下架,只好一關了之。類似的情況是,城裏各大書店也立刻空空蕩蕩,除了馬克思、列寧、毛澤東一類紅色聖經,除了少許充當學習資料的社論選編,其它書籍幾近消失。間或有一點例外,比方我買過一本關於海南島青年創業的小說,但總是讀不進去,一時不知是何原因。

一九六七年秋,停課仍在繼續,漫長的假期似無盡頭。但收槍令已下達,革命略有降溫,校圖書館立刻出現了偷盜大案:一個牆洞駭然觸目。管理圖書的老師慌了,與紅衛兵組織緊急商議,設法把藏書轉移至易於保護的初中部教學樓最高層,再加上鐵柵鋼門,以免毒草再次外泄。不過外寇易御家賊難防,很多紅衛兵在搬書時左翻右看,已有些神色詭異,互相之間擠眉弄眼。後來我到學校去,又發現他們話題日漸陌生,關於列賓的畫,關於舒伯特的音樂,關於什麼什麼小說……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在說些什麼?

如果你是外人,肯定會遭遇支吾搪塞,被滿臉壞笑的他們瞞過去。好在我算是自家人,有權分享共同的快樂。在多番警告並確認我不會泄密或叛變之後,他們終於把我引向“胡志明小道”——他們祕密開拓的一條賊道。我們開鎖後進入大樓某間教室,用桌椅搭成階梯,拿出對付雙槓的技能,憋氣縮腹,引身向上,便進入了天花板上面的黑暗。我們借瓦縫裏透出的微光,步步踩住橫樑,以免自己一時失足踩透天花板,噗嗵一聲栽下樓去。在估計越過鐵柵鋼門之後,我們就進入臨時書庫的上方了,就可以看見一洞口:往下一探頭,哇,茫茫書海,凝固着五顏六色的書浪。

這時候往下一跳即可。書籍壘至半牆高,足以成爲柔遠的落地保護裝置。

我們頭頂着蛛網或積塵,在書浪裏走得東倒西歪,每一腳都可能踩着經典和大師。我們在這裏坐着讀,跪着讀,躺着看,趴着讀,睡一會兒再讀,聊一會兒再讀,打幾個滾再讀,甚至讀得頭暈,讀出傻笑和無端的叫罵。有時尿急,懶人爲了省下一趟攀爬,解開褲子就在牆角無聊,不知給哪些傑作留下了污跡。

我說過,作爲初中生,我讀書毫無品位,有時在掘一書坑不過是爲了找一本《十萬個爲什麼》。青春寄語,趣味數學,晶體管收音機,抗日遊擊隊故事,頂多再加上一本青年必讀的《卓婭與舒拉》,基本上構成了我的閱讀和收藏,因此我每次用書包帶出的書,總是受到某些大同學取笑。我並不知道他們笑什麼。當然,多年以後我讀到海明威的《再見了武器》、雨果的《九三年》以及泰戈爾的《飛鳥集》,覺得有些眼熟,才依稀想起初中部大樓的暗道——只是當時不知自己讀了什麼,對書名和作者也從無用心。

一個沒有考試、沒有課程規限、沒有任何費用成本的閱讀自由不期而至,以至當時每個學生寢室裏都有成堆禁書。你從這些書的館藏印章不難辨出,他們越幹越猖狂,越幹越熟練,竊書的目標漸漸明晰,竊書的範圍正逐步擴展,已經禍及一牆之隔的省社會科學院圖書館,距此不算太遠的省醫學院圖書館等。多年以後,我一位姓賀的同學積習不改,甚至帶着一把鐵鉗和兩個麻袋,闖入省城最大圖書館的禁區,在那裏竊取了據說價值上萬美元的進口畫冊——他當時正在自修美術。他的行爲敗露,被警方以盜竊罪起訴,獲刑一年監外執行。

比較有意思的是,他走出法庭的時候,一位老法官對他竟笑眯眯的,私下裏感嘆:我那兒子要是像你這樣愛書,我也就放心了呵!

老法官的私語其實是另一種宣判,隱祕的民意宣判。

這就是說,哪怕在大批知識分子淪爲驚弓之鳥的時代,知識仍被很多人暗暗地惦記和尊敬,一個偷書賊的服刑其實不無光榮。

這與後來的情況很不一樣。賀某多年後肯定遇到過這種場景:書店裏已經五光十色應有盡有了,各種有關理財、厚黑、權勢、時裝、色慾、命相的爛書鋪天蓋地持續熱銷,而他當年渴求的經典反而門前冷落。如果他對這種情況大爲奇怪,如果他還把經典太當回事(爺們當年就是爲這個坐了牢),還很可能被當今的購書者們白眼:神經病吧?喫錯了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