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點

阿城
知青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到七十年代後期的上山下鄉,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爲什麼說是六十年代中?很多人忘了,1965年就有中學生被送去鄉村了。侯雋、邢燕子,好象還有什麼人,毛澤東、周恩來等一干人接見,作爲榜樣,一直利用到文化大革命。我記得當時我在的初中班上就有一個同學被送去山西曲沃插隊。當時說是自願報名,於是沒有人報名。對十多歲的孩子來說,大家不明白爲什麼好好的學不上,也就是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去農村幹什麼?後來突然就有這個同學報名了,我還記得這個同學憂慽的眼神。他身上綁了個紅綢帶,寫上些字,全校開了個大會,敲鑼鼓,把他送走了。當時有多少人走不記得了,印象中不多。後來印尼的艾地在印尼暴動革命奪權失敗,牽連到印尼政府排華,大批的印尼華僑學生湧到北京中學來,前面的事也就忘了。

華僑學生們也不上課,在操場上鋪個毯子彈吉它唱歌吃麪包喝汽水,很讓我們這些在教室上課的學生分心,他們過的是匪疑所思的日子啊。有個年紀大的印尼華僑做了地理老師,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卻不怎麼鄙視他,因爲他在課間打羽毛球絕對是一把手,隨便就殺得我們滿地找牙。他是金牙金鍊子金手錶,估計亡命之人也就是這點東西了,不料他突然會拎個相機給全年級合個影,叼煙歪頭咔嚓咔嚓很隨便就照完一卷。驚歎還沒平復,轉天又騎來一輛英國鳳頭自行車,鎖都不鎖就放在校門裏邊,最鬧的學生也只敢和大家一起圍着看。我們徹底服了,不服不行,天外有天啊。

年底的時候,去曲沃的同學回來了,叼着煙,抽幾口就用食指點菸灰,還遞給老師一支,老師說不抽不抽還是收下了。隔不久聽說他成社會青年了,又隔不久聽說讓警察逮了,有說是進了監獄,有說是押回曲沃了。

又爲什麼說是不大不小的事呢?因爲關係到個人命運的事,當事的人當然覺得很大,不相干的人覺得也沒什麼。

當時毛澤東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但是後一句話不明白了,“各地農村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爲什麼?難道老人家的最高指示,農村的同志敢不歡迎嗎?下去才知道,原來鄉下窮得揭不開鍋了。我們在華僑面前覺得是窮人,到了鄉下,才知道真窮的在鄉下呢。用窮來形容,客氣了,鄉下的同志根本就是在生死線上掙扎。鄉下要繳公糧,也就是農業稅,硬指標,常常就會死人。新中國的工業,輕工業,重工業,核工業,都是壓榨中國農民積累起來的,全世界罕見,獨一份,而農業稅的免徵,纔是幾年前的事。凡是插過隊的知青,都不要歧視甚至欺負農民工,他們是生死線上來的人。我也一樣,在鄉下插到第十個年頭的時候,已經沒有“插”的意識了,已經就是農民了,時刻準備着偷,搶。暴動我一定衝上去,人民的解放軍一來,我一定抱頭鼠竄;逮着了,我一定下跪,說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判刑了,太好了,監獄是有飯喫的地方啊!做苦工?平常不就是做苦工嗎?一輩子不就是個苦嗎?活着幹,死了算。

你可能鄙視以上的種種,那算你狠。知道嗎?知青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結果就會是上面的結果。阿Q就是哪裏有革命,也就是暴動,就去哪裏。

所以,如果,你還算明白事,還算有眼力,一定要想辦法接受地主富農的再教育。這在當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處在被管制,被侮辱的情況中。產生中國文化的這個階層,歷經千年的這個管理精英的階層,已經殘破不堪,碩果凋零,前途黑暗血腥,風燭殘年,營養極度不良,經年的管制批鬥中的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我從來不知道他們的夢是什麼,反而是替他們做一些惡夢。

我儘可以再敘叨一遍鄉下的貧窮,知青的不容易,但當地獄第十八層的目光向上望向你的時候,你不寒而慄,連慶幸的心都沒有了。最令人難受的,是他們根本不向上望,而是向下望,難道地獄還有第十九層嗎?在最初的日子裏,你根本接觸不到他們的眼神,即使他們的子女的眼神,也很難接觸到。

這個階層,千百年來源源不絕地供應出讀書人,繼承接續着中國文化命脈。歷來強調的耕讀世家,才產生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國民性。只有恆產階層,纔會堅持仁義禮智信,撐國族於不倒。魯迅筆下的阿Q,莫名其妙地被解讀爲國民性,實在是自己侮辱自己。紅色經典中的經典,毛選的第一卷的第一篇,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是中國文化歷史中僅有的民粹主義的極端,盛讚痞子運動好得很。於是當然,幾十年後,他認爲,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從制度和肉體上剷除了農業恆產階層,生髮和維持中國文化的土壤就沒有了,經濟管理,精打細算的意識就沒有了,必然會產生大躍進,必然會饑荒大批死人。

只有在鄉下持續到十年,你纔有可能與地主富農以及他們的子女建立起牢固的關係。始終要謹慎,否則會連累他們。十年時,所有人都知道你沒有退路了,纔會平等待你,視你爲賤民同類,纔會與你相濡以沫。

確實,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不再劃分階級了,好象都一樣了。記得聽到消息的那天,我自己喝了點酒,我那時還沒有戒酒,好象應該感嘆點什麼,其實腦子空空的,變得毫無概念。到了晚上,躺到牀上,關了燈以後,黑暗中才出現十年中認識的地主富農朋友,地主富農的子女朋友。謝謝你們,因爲接受你們的再教育,我纔沒有荒度時光,謝謝你們!這麼說,是不是顯得生分了?你們的故事,這個社會還不願意聽,你們需要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