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執

梁文道
我都知道了;這一切謊言與妄想,卑鄙與怯懦。它們就像顏料和素材,正好可以塗抹出一整座城市,以及其中無數的場景和遭遇。你所見到的,只不過是自己的想象;你以爲是自己的,只不過是種偶然。握得越緊越是徒然。此之謂我執。

平時挾泰山而超北海的,原來內在也有諸種深沉的軟弱、難以排解的焦慮,諸種人際必有的摩擦原來也如藤蔓糾纏在他那看來水鏡鑑人的心靈裏,長成一片過於深邃的陰霾。

爲什麼愛情、死亡和戰爭是人類文學史上三個最重要的主題?我想是因爲這三件事物都會將一個無法內化的絕對他者、一種無法掌控的陌生狀態強行置入個體的生命。而如鮑德里亞所說,戰爭現在已變成不可見的按鈕遊戲,殺人不見血;而日常的死亡已經被幹淨文明衛生的醫療系統隔離,愛情就一枝獨秀地成爲今日最普遍的經驗及主題,經得起無窮詮釋。

出於生理的要求,是“需要”(need),如嬰兒餓了要喫奶,會哭;而與抽象的需要有關的,如嬰兒渴望母親的愛,是“需求”(demand)。有時不懂自己的嬰兒會以need的模式表現demand,如嬰兒想要母親的愛,會像想喫奶那樣哭;但如果母親不給予愛而只給孩子喫奶,其實嬰兒無法滿足,這便產生慾望(desire)。

desire=demand-need。desire就是抽象的永遠匱乏,無論它看來有個多麼確鑿的目標,它其實只是一種永遠追尋的無法被滿足的驅動力(drive)。

修行並不是讓自己五官退化、對外界失去感應,而是在靜修禪定裏對一切感官反應變得極度敏銳,但卻切斷感官之後的反應、因果之鏈:見美女仍然是美女,但卻沒有了連接的慾望反應。

有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着和你一樣的軟弱關節,而又以你所不能及的難度處理深淵並完成超越的動作。

但最恐怖的是連“想象”都再不能保護我們,“這些只是想象”的現實比想象的內容本身更沉重。

平常我們老是聽說情人影像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的濫調;但是有些人卻正好相反,愈是思慕,愈是失落,因爲他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意中人的容貌。由於記不起對方的樣子,他就愈努力去記。以至於再也分不出,究竟是因爲忘記了對方而努力思考,所以成了愛情;還是因爲愛情,才遺忘了對方,失卻了對象。愈是想得,愈不可得,pathos的終極矛盾。

所謂歸類,其實就是我們常常會被問到的:“你喜歡哪一類型的人?”似乎在我們愛一個人以前,首先愛的是一個類型,一種體相,一種性格和特質。這樣的類型也許像柏拉圖的“理型”,不存於此世,只能在腦海之中飄浮。

因爲理想的類型,顧名思義,在理想的世界裏面。

因此哲學教懂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謙卑,因爲你雖愛慕智慧,但你永遠得不到智慧,他總在你的掌握以外。

禁慾是自殺的一種改頭換面的替代品。不因愛而自尋短見也就意味:下定決心不去佔有對方。少年維特自殺的那一瞬間,本來大可以選擇放棄對他的意中人夏洛特的佔有慾:不是禁慾就是死亡(可見這是個多麼莊嚴的時刻)。

不佔有對方,卻試圖將對方一直默存心中。何苦?

所謂“感人”,指的可能就是作品足夠抽象足夠普遍,使得每個人都能輕易代入;同時它還得有個人化或擬個人化的腔調,令聽者代入之餘還覺得它是獨一無二的;不只恰到好處地傳達了自己的感情,且似根本爲己而設爲己而造。

每一段感情的發生與結束,其實都是場記憶的戰爭。受過傷害的,必將在新一輪關係的最初就遲疑畏懼,甚或倉皇退縮,因爲他記得那麼清楚。他害怕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過去的人。他不只是在和新認識的朋友交往,他同時還在

和自己的記憶協商、談判與作戰。對方可不知道,這樣的關係何等艱難,因爲與他角力的是一些過去的陌生人。

在西方的思想傳統裏面,寬恕往往被認爲是不正義的,錯誤要有等價的懲罰才能彌補;在正義的天秤之上,寬恕的地位不知如何安放。

如果有人只是撞了我一下,我當然可以原諒他,他也會預期得到我的諒解。但這種能夠預料能夠計算的寬恕就不是純粹的寬恕了。最純粹的寬恕是寬恕不該寬恕的人,原諒無法挽回的過失,違反一切正義常識的例外。

由於人總是會傷害人的,所以沒有人可以不受傷害。

比如說有這麼一種狀態:你會在日常的對話之中突然啞口,不知下一句應該怎樣承接;你會在回家的途中突然迷失,無法辨認本該熟悉的景物座標;你還會在現實的生活裏面毫無預兆地臨時陷進空白的世界。

極端的美是摧毀性的,人工不可製作,也不能負擔。萬一它偶爾在某一刻出現在人的身上,那是不祥的。

好像自己是災難的倖存者,在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獨自歸來:“既然其他人都死了,還有誰負責回來說故事呢?

他要做的是那個把故事帶回來的人,同時使自己也變成故事。比起愛人,他更愛自己。這也就是爲什麼絕大多數下了決心不再回來的人,最後還是上了岸。

這早就不是一個還有故事可說的時代。於是他回來了,而且無話可說,更沒有人發現他曾消失。

你會對着一時熟悉,但本就陌生也終將陌生的人把所有和盤托出。你的父母、你的子女、你的戀人,他們都很理解地聽。反過來,你也聽了許多故事,生活逼人、工作失敗、無路可走。只是這些都與你無關,正如你的傾訴也與傾聽者無關一樣。這種狀態真好,有如易潔鍋,再多的污油再多的殘渣,只要輕輕刷洗,又變成明可鑑人的平滑表面。

我懷疑這是所有人間關係的理想狀態,沒有任何負擔,彼此反而因此坦白誠實(至少是你願意呈現出來的坦白誠實)。

要在陸地上找這樣的朋友可真不容易。你的同學看過你的成長,你的同事知道你的其他同事,對着他們,你能說些什麼?你只能被固定在地上的某一點,所以你只好有所隱瞞有所保留。

於是我問:“那麼你終於和她重逢了嗎?”當然沒有。他發現不要說住在同一個城市,就算天天出沒在同一座樓裏,原來說見不着就是見不着。緣分一物,竟可詭譎至此。

他們總不明白,疾病是以陌生文字寫在肉體上的銘刻。

直至登上玉皇頂,才明白何爲‘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原來不是泰山太高,只是旁邊的丘巒太矮。

在別人嘲笑自己以前先行自嘲。因爲他們要在被人掌握前先走一步,摧毀已成的自己。這纔是慾望邏輯的真諦。

女人性陰,本亦無明,乃物質的物質,混沌的混沌。沒有形式的規約,她就流動不居,不可辨識更不可見;除非她化妝。這正是化妝品(cosmetic)的由來。不化妝,女人又怎能讓人看見。

難道你以爲你不化妝,我就認不出你?你想我認出的是哪一個你呢?

懷疑是一種頑強的植物。當它被下在兩人之間的土地上,即便只是一顆種子,遲早也會抽芽長大,終於扭曲一切,排擠開所有本來健康的花草,使之枯萎。

節選《我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