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德.彼得斯的運氣

詹姆斯.瑟伯
愛瑪.彼得斯姨媽八十三歲時——她是那年去世的——在她不用的前客廳裏的桌子上,仍然擺着一塊也許有二十磅重的粗糙的大石頭,跟傑德.彼得斯的幸運紀念品在一起。那塊石頭放在中央,周圍是攤開來的古里古怪的零碎東西:一片做帳篷的帆布,一片松木,一封發黃的電報,幾份舊剪報,一個瓶塞,一位外科醫生的賬單。愛瑪姨媽從來不談論那些奇怪的藏品,除了有一次,那是在她去世前不久,當時有人問她如果扔掉那塊石頭,她會不會感覺好點。“莉斯貝絲放哪兒,就還放哪兒吧。”她說。我所知道的關於那些紀念品的事,都是從家族中其他人那兒聽說的。他們中間有幾位覺得那塊石頭成爲藏品的一部分不“合適”,可是莉絲貝絲姨媽——愛瑪的姐姐——堅持認爲合適。事實上,是莉斯貝絲.班克斯姨媽請人把那塊石頭拖回家,和其他東西一起放到那張桌子上。“和別的一堆東西一樣,這也是上帝的旨意。”她會說,她會表情嚴肅地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你不可以嘲笑上帝。”她又說。她是個很虔誠的人,我以前時不時會在葬禮上看到她,高個子,削瘦,嚴肅,但是我能避免就會避免跟她說話。她喜歡葬禮,喜歡看屍體,那讓我害怕她。

再說回愛瑪姨媽那張放紀念品的桌子吧。牆上掛着愛瑪姨媽的丈夫傑德.彼得斯的全身照片,帶着豪華相框,照片上的他戴着帽子,身穿大衣,拎着一個手提箱。我在本世紀初還是個小孩子時,經常給帶到俄亥俄州舒格格羅夫附近的愛瑪姨媽家,那張照片經常讓我納悶(那塊石頭和別的物品倒是沒讓我納悶,因爲很晚以後那些東西才放上去)。好像不管是誰,戴着帽子、身穿大衣、拎着一個手提箱照相都很滑稽,更滑稽的是讓人把照片放大到幾乎跟真人一般大小,放在一個很是精心製作的相框裏。我們這些小孩子會溜進前客廳看那張照片,愛瑪姨媽會忙不迭把我們趕出來。我們向她問起那張照片時,她會說:“不關你們的事。”可是我長大後,知道了那張大照片的事和傑德.彼得斯怎麼會被人稱爲“幸運的傑德”。事實上,是傑德最早那樣自稱;有次他競選縣裏的某個職位(落敗了),他讓人把“幸運的傑德”印在他的競選卡片上。別人都只是嘲笑地提起這個名字。

似乎是早在一八八八年,傑德.彼得斯三十五歲左右,他做某種生意做得很不錯,讓他很多時候東奔西走。有一個星期,他去了紐約,本來打算晚一點坐船去新港。但是家裏出了什麼事,他的一個僱員給他發了封電報:“別去新港,急需你回來。”傑德的說法,是他當時在船上,船準備開航,這時電報送到了;電報在他結賬後幾分鐘送到了他住的旅館,他說,一位負責的職員催着送電報的人去碼頭。那是傑德的說法。大部分人聽了這個故事後,都相信傑德是在旅館收到那封電報的,很可能在開船前好幾個鐘頭,因爲他這個人特別愛添油加醋講故事。不管怎樣,無論他是不是剛好在抽掉跳板時急急忙忙下了船,那條船開航了,船上沒有他。開出港口後大約八九個鐘頭,那條船在暴風雨中沉沒了,船上的人無一生還。所以他讓人給他拍了張照片並且放大,照的正是他下船時的樣子,他說。他就是那樣開始收藏起幸運紀念品。有幾年時間,他一直保存着那封電報、關於那次海難的剪報,夾在家裏的一本《聖經》中,可是有一天,他把那些都取出來,放在客廳的那張桌子上,用玻璃鍾型罩罩着。

從一八八八年直到一九二零年,即傑德去世那年,他的日子都過得平淡無奇。人們所記得的晚年的他是個話多、招人厭的老頭兒,他的生意江河日下,因爲他不夠勤勞。最後他定居在舒格格羅夫附近的一間農場上,幾乎過得衣食無繼。六十多歲時,他開始酗酒,讓愛瑪姨媽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我不知道她怎樣做到堅持付清了她的人壽險保費,但是不管怎樣,她做到了。他的有些親戚私下說過,要是傑德在他頻繁反胃時死了倒是件好事。挺廣爲人知的是,她從來沒有很喜歡他——之所以嫁給他,是因爲有七年時間,他每星期都向她求婚兩次,而且因爲她誰都不喜歡。她一直沒有跟他離婚,是考慮到他們的孩子,而且她的家族中沒人離婚。不管傑德怎麼樣,隨着歲月流逝,她成了一位安靜而和氣的老太太,不過在晚飯時候,她會繃緊嘴巴,那是傑德不管在哪兒待了一個白天后回家喫晚飯時。傑德通常是去村裏普倫蒂斯的鋪子裏,他喜歡在那兒坐着,講他一八八八年從紐約港那艘劫數已定的船上勉強下來的事,再加上一些比那次時間更近、多少有點異想天開的脫身之事。首先有他做闌尾炎手術那次,他會說正當他們已經放棄他時,他從麻醉中醒過來。主刀的本漢姆醫生聽說後不高興,有次在街上遇到傑德,要他別再去講那個荒唐的故事,但傑德還是把醫生的賬單添加到他的神奇物品收藏中。還有一次,他半夜起來想喝一口治胃病的苦藥,好緩解一下嚴重的燒胃感覺,卻錯拿了石碳酸。他會說,有什麼告訴他在拔開塞子前看一眼,他就拿到燈前,點着燈,那可不是石碳酸麼!就是那次,他把瓶塞收入了藏品。

老傑德發展到對舒格格羅夫一帶發生的幾乎每次災難和不幸事件,都能爲自己編排出僥倖躲過的故事。例如,有次在費厄菲爾德縣展覽會上,狂風把一座帳篷吹塌了,砸死兩個人,傷了幾十個。傑德連着去了九年或者十年,但是那年沒去看展覽會。他會說,有什麼告訴他那年別去展覽會。事實上,他去展覽會,總是挑星期四去,而那座帳篷是星期六吹塌的,這一事實對傑德來說無關緊要。他沒去那兒,帳篷吹塌了,兩個人給砸死了。出事後,他去了展覽會的場地,從那座帳篷上剪了塊帆布,放到客廳桌子上石碳酸瓶塞的旁邊。幸運的傑德.彼得斯!

我覺得愛瑪姨媽修煉到傑德說什麼她都只當沒聽見,除了鄰居來串門時,那時她就得掌握聊天,避免也許會給傑德有機會講起某次他死裏逃生之事的話頭。可是他總能得逞。他會等待時機,坐在椅子上吱吱嘎嘎地前後搖動,把牙磕得咯咯響,沒怎麼聽別人聊莊稼、秋海棠和斯賓塞家那個弱智孩子的事,後來,在較長時間大家都沒說話時,他會清清喉嚨,說那讓他想到那次他去普倫木頭堆場找幾塊木楔帶回家加固雞舍的事。好了,先生,他在家裏晃悠了一會兒,正要出發去普倫木頭堆場,有什麼告訴他千萬別去。就在那一天,木頭堆場上的一堆木頭倒了下來,把格蘭特.普倫的腿砸得只能截肢。好了,先生,他會說——可是這時愛瑪姨媽會打斷他的話。“大家都聽過那個老掉牙的故事了。”她會勉強笑了一下說,一邊拿着把舊蒲扇很快給自己扇幾下。傑德會變得慍怒,坐在椅子上前後搖晃,磕着牙齒。客人起身要走——這時他們總是會這樣——他也不肯起身。他從普倫堆木場災難死裏逃生的紀念物,當然就是那片松木屑。

我想我已經解釋過我所記得的傑德的所有那些紀念品,除了那塊粗糙的大石頭。那塊石頭的故事說來稀奇。一九二零年八月時,縣裏的工程師在拓寬舒格格羅夫外面霍京河的河道,得把河牀的石頭好好炸一炸。我一直沒聽過克萊姆.沃登親口講這個故事,可是聽過他講故事的人給我講過。好像是克萊姆當時正在舒格格羅夫的大街上走,大約是三點四十五分,這時他看到傑德向他走來。克萊姆是傑德的老朋友——兩個人站在人行道上聊天。克萊姆後來估計他們聊了有五分鐘左右,後來要麼是他,要麼是傑德說各忙各的事吧,他們就分開了,傑德向普倫蒂斯的鋪子走去,克萊姆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克萊姆走了有十幾步,突然聽到傑德喊他。“哎,克萊姆!”傑德說。克萊姆站住了,轉過身,看到傑德又向他走來。傑德走了六步左右,突然像克萊姆所說,“像袋鹽巴一樣”,給摔到馬西尼挽具店門口。等到克萊姆趕到他跟前時,他已經不行了。他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擊中了他,克萊姆說。有好幾分鐘,別的人也都不知道是什麼擊中了他。後來圍觀的人羣中有人發現陰溝旁邊的路上,有一塊帶着泥巴的石頭。分量特別大的一管炸藥在河牀上引爆,讓一塊石頭勢大力沉地飛上天空,像炮彈一樣飛過四層高的傑克遜大樓,正中傑德的胸口。

我想老傑德下葬後還沒過兩天,待在普倫蒂斯店裏的男的就不再爲這件事嚴肅地搖着頭,而是開始拿這件事開玩笑,其中數凱爾.格萊格說得最滑稽。“好了,先生,”凱爾說,“我想現在我們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當時肯定有什麼叫傑德轉過身來。”

譯/孫仲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