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憤怒

劉瑜
據說中國人民的情感又受到了嚴重傷害,被一個叫加藤嘉一的日本人。

對加藤的指控很多,其中最嚴重的一項,是說前不久他在南京的一次講座中,否認南京大屠殺,讓中國——竟然是中國——反思歷史……於是網民憤怒了,鋪天蓋地的叫罵席捲而來,輕則讓他滾回日本,重則問候他全家十八代女性,有網友甚至悲憤地決定:以前我只是不買日本車和相機,現在我決定再也不喫日本零食了!

加藤作出迴應:那不是我的意思,我從未否認過南京大屠殺,只是不明白其中關涉的數字和細節;此外我所說的“反思”,指的是中日雙方都應對歷史進行反思,因爲雙方都有不透明、不公開的地方,雖然雙方問題的嚴重程度不同;當然如果我的言論引起誤解,我誠懇道歉……我看了看當天他講座的視頻,覺得他的確沒有否認南京大屠殺的意思。當然很多憤怒的網民絕不善罷甘休,讓他滾回日本的繼續讓他滾回去,問候他全家女性的繼續問候,那個勇於犧牲的網友估計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重新開始喫炸芥末豌豆。

哪怕對方已經澄清自己的看法,一些愛國憤青還是堅持以最大的惡意來詮釋加藤的觀點,簡直好像他們希望他是那個意思似的。好比街上有警察大喊“抓小偷”,前面的甲先生勃然大怒,在警察已澄清了他追的是乙先生後,甲仍然堅持勃然大怒。

我想憤怒是會上癮的。

我們總能在媒體上看到各國青年在表達各種憤怒。穆斯林青年憤怒地抗議某某漫畫家醜化了穆罕默德,美國青年佔領華爾街抗議貧富懸殊擴大化,印度青年憤怒聲討一個腐敗醜聞……有一次我打開一個視頻,看到一個朝鮮美女主播在聲嘶力竭地控訴,雙眼噴出熊熊怒火,屏幕隨時有被炸裂的危險,雖然我不懂韓語,不用說,她肯定是在痛斥美帝及其走狗韓國政府。

很多憤怒顯然是合情合理的,腐敗,貧富懸殊,政府暴力,有毒食品,否認南京大屠殺的存在……但有些憤怒卻顯得有點蹊蹺,比如“捨近求遠的憤怒”——近在眼前的無數起“看守所神祕死亡”案無法激起其憤怒,但是遠在伊拉克的美軍監獄虐俘案卻令其勃然大怒;比如“避重就輕的憤怒”——一場饑荒中數千萬人的消失不能使某些人皺一下眉頭,但是一幅對某領導人的搞笑式漫畫卻使他們怒不可遏;比如“諂媚式憤怒”——其實我對三峽啊、轉基因啊這些個事情也不大瞭解,但是既然很多人都在爲這個事情憤怒,那我不憤怒是不是有點“脫離羣衆”了?還有“不由分說的憤怒”——警察澄清“我要抓的小偷不是你而是他”之後堅持怒不可遏……什麼,你不是那個意思?你的意思不重要,你等我把造型擺完再說。

憤怒之所以令人上癮,大約是因爲憤怒是通向正義感的捷徑。人是需要自我認同的,換個現在流行的說法,人是需要“存在感”的,而正義的自我認識是這種“存在感”的要素之一。當然通向正義的方式很多,比如像王克勤先生那樣爲幾百萬塵肺患者奔走呼告籌款捐錢,比如像鈄江明先生那樣數年不放棄尋找失蹤的黑窯工,比如像許志永先生那樣堅持爲弱勢羣體打官司,但是這些方式看上去都太費勁了,哪有上網罵人這麼高的性價比——這邊義正詞嚴地敲三個字,那邊鏡子裏一個悲情英雄的形象就已經冉冉升起。何況是隱身於集體當中,又安全又溫暖,還戰無不勝。前面是張三李四,後面還有王二麻子,“同去同去”,佔領不了別的高地,道德高地還佔領不了嗎。

對很多掌權者而言,民衆的憤怒則是最好的政治興奮劑。民心頹喪的時候,打一針興奮劑就舉國上下精神抖擻了。我們都還記得“文革”的大字報語言,“打倒誰誰誰,再踏上一隻腳!”“黨給一身造反骨,脣槍舌劍殺氣騰”,“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叫一個氣勢如虹。要說那幾十年革命的火焰爲什麼越燒越旺,不斷地尋找敵人、調動憤怒,成了保持鬥志的不敗良方。找不到敵人了怎麼辦?製造唄。於是乎各種冤假錯案,各種匪夷所思,各種天方夜譚。到最後革命對憤怒已形成“藥物依賴”,不喫,鬥爭會因爲燃料不足而熄火,喫,鬥爭會因爲燒光一切而熄火。

今天我們的憤怒當然不會如此荒誕,但對憤怒的迷戀似乎已經深入我們的骨髓。看網上近期的辯論,從“方韓大戰”到《非你莫屬》風波,到加藤嘉一事件,大事小事,真事假事,都可以燃起人們你死我活的道德激情和殺氣騰騰的怒火。“文革”過去了這麼久,但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打倒×××,再踏上一隻腳”的旗幟還飄蕩在我們靈魂的上空。難怪有個叫施密特的德國哲學家在中國追捧者甚衆,他說政治的要義就是“分清敵我”,對習慣於“敵我思維”的人,幾千年來忙着劃分忠奸、劃分貧富、劃分中外……這理論多親切啊,簡直是量身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