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頌

蔡瀾
或許你不喜歡喫牛肉,但是很少有人不愛喫螃蟹。

那麼古怪的動物,不知道是哪個人最先鼓起勇氣去試。今人的話,應該授他諾貝爾獎。螃蟹真是好喫。

我們最常見的,就是所謂的青蟹,分膏蟹和肉蟹,兩個種類一年四季都能喫得到。

小時的記憶,是喫生的。媽媽是烹調高手,他父親教的是把膏蟹洗淨,斬開,拍碎鉗殼之後浸在鹽水和醬油之中。早上浸,晚上就可以拿來喫。上桌之前撒花生碎和白醋,喫得全家人念念不忘,尤其是殼中之膏,又香又甜。現在即使再做,也怕污染,不敢生吃了。

所以去了日本,看他們喫螃蟹刺身,也不足爲奇。日本人只選最新鮮的松葉蟹喫。松葉蟹外形和松樹一點也拉不上關係,是活生生去殼,拆了大蟹的腳,用利刃一刀刀地把肉切開,然後放進冰水之中,身還連在一起,但外層散開,猶如松葉,故稱之。沒有多少大師傅的刀工是那麼細的,退休的“銀座”總廚佐藤,叫他切松葉蟹,他就做不來。在冰水中泡開之後,再拿噴火器燒一燒,略焦,更像松葉,少有人嘗過此等美味。

最普通的做法,也是最好喫的,就是清蒸了。蒸多久才熟?那要看你爐子的火夠不夠猛。先蒸個十分鐘,太熟或太生,以後調節時間就是。做菜不是什麼高科技,永遠要相信熟能生巧。

但蒸完螃蟹要使他更精彩,倒有個竅門,那就是自己炸些豬油淋上去,絕對完美。

我常教人的螃蟹做法很簡單,是像艇家學的鹽焗蟹。用一個鐵鍋,怕黏底的話可鋪一層錫紙,將蟹蓋朝上放到鍋裏,撒滿粗鹽,中火燒之,等到螃蟹的香味傳來,就可以打開鍋蓋取出,去掉內臟之後就那麼喫,永不會失敗。

螃蟹當然是原只下鍋的,麻煩的步驟在於洗蟹,但也可以用一種美國製造噴牙縫的Water-Pik衝之。水力很猛,任何污泥都能洗淨,缺點在於要插電。現在樂生牌出的是充電式的手提EW175 Dentalbeat,方便得多了。

生焗太過殘忍,螃蟹掙扎,鉗腳盡脫也不是辦法,故得讓它一瞬間安樂而死。方法是用支日本尖筷,在螃蟹的第三對和第四對腳之間的軟膜處,一插即入,穿心而過。反正被我們這些所謂的老饕吃了,生命有所貢獻,也不算太罪過,善哉善哉。

餐廳的油爆,都是幹炸的美化名詞。油炸的蟹又幹又癟,鮮味盡失。避風塘炒蟹都是先油爆,非我所喜。把螃蟹斬件之後就那麼生炒可也。勤力翻之,即達目的。南洋式的胡椒炒蟹,祕訣在於用牛油。

對泰國的咖喱蟹也沒什麼興趣,蟹味給香料淹沒。真正的咖喱蟹出自印度的嬉皮聖地果阿,當地人把螃蟹蒸熟拆肉,再用咖喱炒至糊狀,又香又辣,可下白飯三大碗。

螃蟹種類數之不盡,最巨大的是阿拉斯加蟹,只吃蟹腳,蟹身棄之。多肉,但味淡。此蟹只適宜燒烤,燒後蟹的香味入肉,方有喫頭。

同樣的大蟹是澳大利亞的皇帝蟹,同樣無味。在悉尼拍飲食特輯時本來要求來個十隻八隻,觀衆看了纔會哇的一聲叫出,但當天供應我們拍攝的餐廳小氣,只給了兩隻。前一晚苦思一夜,想出一個較特別的做法,那就是把其中一隻的蟹蓋拿來當鍋,放在火爐上,注入礦泉水。再把兩隻螃蟹的肉挖出,剁成蟹丸,待水滾,放進去,一顆顆紅色蟹丸熟了浮上,才產生一點視覺效果。

說到蟹味,大閘蟹當然是無可匹敵的。最肥美的大閘蟹都供應給香港的“天香樓”。1949年後沒得喫,上海人大聲叫苦,只有韓老闆有勇氣親自北上購買,不惜工本,乘火車運回,成爲打開“大閘蟹之路”的先驅。至今內地還是給面子,留最好的給他,並供應最好的花雕陪襯。

大閘蟹其實不一定喫熱的,有的人說蟹冷了就腥,我則常喫凍的大閘蟹,喫蟹不喫它的蟹腥,喫來幹鳥?古人李漁說“蒸而熟之,貯之冰盤”,就是凍着喫的好證據。

今後殺蟹,再無罪過之感。大家扯個平手,不相互怨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