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打瞌睡的女孩

鬼子
我的遭遇是我的父母造成的。

首先是我的母親,因爲她偷了別人的一塊髒肉。那塊髒肉並沒有多大,聽說也就三兩多四兩的樣子。那是一個早上。那個早上下過一點小雨,地面有些髒。那塊髒肉是怎麼掉地的,那賣肉的大嬸自己也不清楚,聽說她還來來去去地踩過好幾腳,撿起來的時候,她曾吹了幾次,可怎麼也吹不乾淨,於是就丟在了桌子的一角,那是一個不太乾淨的地方。在她想來,那樣的一塊髒肉,誰還會掏錢呢?

我母親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她看到那塊髒肉的時候,心裏怦地跳了一下,就站住了。

母親想,只要把水龍頭的水開大一點,或許是可以洗乾淨的,就是洗不乾淨也沒關係,下鍋的時候少放點鹽,多淋一點醬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母親的手裏當時拿着一把菜花。她看了一眼那位賣肉的大嬸,她發現她沒有注意她,就把那把菜花悄悄地放在了那塊髒肉的上邊,然後擠在別人的身後,裝着也要買肉的樣子。她當然裝不了多久,她的心當時也相當地緊張,等到那位賣肉的大嬸忙着給別人割肉的時候,她馬上把那塊髒肉抓進了她的菜花裏。可她沒有想到,有一個人早就把她看在了眼裏。那個人就在她的身後,也是一個賣肉的,但他沒有把她喊住。如果他當場喊了一聲,也許就沒有了後邊的事了,因爲母親可以說,她是無意的,她只需要把那塊髒肉放回桌面上,就了事了。可是那人沒有吭聲,他讓我母親把肉偷走,他說他最恨的就是偷肉的人,所以他讓她把肉偷走,他要等着她的好看。我母親走出五六步的時候,他才抓起了自己桌面上的一根腿骨,朝那位大嬸的桌面上丟了過去。那是一根很大的腿骨,落下的地方就是那塊髒肉被抓走的地方。骨頭落下的聲音驚動了那位大嬸,她跟着就尖叫了起來,她說誰要你的骨頭啦,拿你的走!她以爲他在跟她耍鬧。聽說沒人買肉的時候,他們也時常無聊地鬧些那樣的事情。那位大嬸抓起那根骨頭就要朝他扔回來。就這樣,她發現她的那塊髒肉不見了。

隨後發生的事情,誰都可以想象。那位大嬸舉着那把割肉的尖刀,從桌裏憤怒地跳了出來,朝我的母親撲了過去。

母親出事的當天,我很丟臉,也很氣憤。我曾氣沖沖地走到她的牀前,我說媽,你是不是喫錯了什麼藥了?

母親居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她兩眼傻傻地望着我,她說,她沒有喫錯什麼藥,她什麼藥也沒有喫過。

我說,沒吃錯藥你爲什麼要偷別人的肉呢?

母親這才把臉塞到了枕頭的下邊,揹着我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當時也哭了。我說哭有什麼用呢?我說,我父親知道了你怎麼辦呢?那些日子裏,父親的脾氣本來就不是太好。他總是天亮出去,天黑纔回來,臉色總是灰塗塗的,像是整天到處碰壁的樣子。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問過他,他整天都在忙些什麼呢?父親一聽就兩眼冒火,他說幹什麼關你屁事?你以爲事情就那麼好找嗎?母親聽了當然難受。母親覺得,不管事情好不好找,你總要儘快地找到纔是道理,因爲你是這個家的主子。母親說,家裏要過日子,不能老是沒有錢呀。就爲着這樣的話題,他們時常吵到深更半夜,吵得我也常常睡不好覺。

可怕的事情就這樣跟着來了。那是母親偷肉後的第五個晚上。父親可能是那天才聽到的。那天晚上,我們家喫的是麻辣豆腐,那是我買的,也是我燒的。我一共買了三塊,一人一塊,每塊五毛,母親給了我兩塊錢,我把五毛還給了母親。父親卻望都不望我煮的那碗麻辣豆腐,他一口也不喫,他只埋頭扒着他的飯。父親的飯量原來是每餐一兩碗的,但那些日子裏,已經改成每餐三四碗了,也許是因爲沒有肉,也許是因爲整天的在外奔波。但那天晚上,他只扒了兩碗就停住了。我知道情況不對了,就悄悄地也放下了碗來。望着父親那隻空空的飯碗,我心裏也空空蕩蕩的,我那是心裏發慌。

母親跟着也停了下來。

都知道父親要憤怒了!但誰也不會想到,父親竟會拿碗當作發泄的對象。

父親突然站了起來,咣地一聲,把自己的飯碗砸在了地上。那些破碎的碗片在燈光下到處亂飛,嚇得我們趕忙往後站了起來。

我看見母親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樣子異常可怕。

父親隨後又摔爛了兩個。一個是菜碗,一個是母親的飯碗。隨着咣咣咣的震響,屋地上到處都是破碎的碗片,還有飯,還有那些我燒的豆腐。奇怪的是父親沒有一句罵人的話。父親當時還想摔。剩下的那個碗是我的,可我沒有給他,我把碗首先搶到了手上。

我的飯還沒有喫完。喫完了我也不會給他。

父親在桌上撲了個空。但父親的憤怒卻沒有完,他猛地飛起了一腳,把飯桌踢翻在了地上。

那個晚上,除了母親嗚嗚的哭聲,屋裏沒有人說過一句話,就連輕輕的一聲咳嗽也沒有。一切都默默地發生着,又默默地承受着,直到凌晨五點左右的時候。父親可能是一夜都沒有睡着,他早早地就爬起了牀來,把屋裏的燈開得通亮。我是被燈光驚醒的。我的眼睛剛一睜開,就看見父親揹着一個很大的行李包,走到我的牀前。父親像是要跟我說句什麼,我聳着耳朵聽着,卻什麼也沒有聽到。父親站了一下,伸手在我的頭上摸了摸,就轉過了身去。就在這時,母親出現了,她咚地一聲跪在我的房門口上,把父親的路給堵住了。

母親的情景讓人心碎!

我在牀上坐了起來。

母親跪在地上嗚嗚地哭着,哭得比晚上更加要命。

母親說你想丟下我們不管了嗎?你能告訴我們,你要去哪嗎?

父親沒有回答。父親只是惡狠狠地吼了一句,你給我滾開!

母親沒有滾開。母親跪着不動。母親說,你就這樣丟下我們,我們怎麼辦呢?

父親說怎麼辦你還用得着問我嗎?父親說你可以去偷呀!

父親說你不是會偷嗎!父親說,你不是工程師嗎?你臉都不要了你還不知道怎麼辦嗎?

說完,父親抬起了他的長腿,從母親的頭上突然跨了過去。

看着父親的那兩條長腿,我一時驚呆了。父親怎麼能從母親頭上跨過去呢?我覺得父親不可以這樣的。蹲在那裏的母親又不是路上的一堆糞便,怎麼可以這樣跨過去呢?

母親只是偷了別人的一塊肉,那是她的不對,可她不是糞便呀,她偷了肉你可以憤怒,你可以把她推往一邊,可你怎麼從她的頭上跨過去呢?

我心裏說,父親是不是也喫錯了什麼藥了?

我的眼裏呼地流下了一串串的淚水。母親也被嚇傻了,她就那樣一直地跪着,哭着,她沒有想到就因爲那三兩多不到四兩的髒肉,竟然要付出這麼傷心的代價。直到我父親的腳步聲在樓道里完全消失的時候,她才突然地站了起來,把我從牀上憤怒地拉下。

她說你還坐在牀上幹什麼,還不快去把他追回來。

她說,你不想要父親啦?我的腦子轟地一聲,頭皮都炸了。我光着腳就往樓下追去。那時,天還沒亮,長長的樓道里,被我跑得咚咚地震響。也許有人以爲是不是誰家鬧了歹徒了。有時我就想,真是有歹徒進了我們家裏,結果也許都不會那麼讓人傷心。我後來沒有追上我的父親。父親早已經不知了去向。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裏。我在樓腳下孤零零地站着,一直站到了天亮。

那天早上,我的腦子裏全都是父親的那兩條長腿。

我的家從此變得陰沉沉的。母親動不動就問我,有你父親的消息嗎?我說沒有。事實上也沒有。

母親說,碰上認識的就問問。我不敢問。你說我怎麼敢問呢?我說問了又能怎麼樣呢?

母親就愣在那裏,似乎被我的話給問住了。

但她總是告訴我,我們不能沒有你的父親,他要是死不回來,我們怎麼辦呢?

母親說完總是呆呆地坐在沙發上,覺得自己真是該死,她說我爲什麼要偷那一塊髒肉呢?你說我爲什麼要偷呢?我真是該死呀!

說多了有時我也不想聽,我只好求她,我說媽,你別說了好嗎?

她只好默默地閉上了嘴巴。母親的身子本來就不是太好,這樣一來,就一天一天地蔫了下去。有時,我已經放學回家,她還半死不死地躺在牀上。她說飯我還沒煮呢。我只好直直走進了廚房。

菜可以沒有,飯總是要喫的呀!我們哪能因爲沒有了父親就不喫飯了呢?

不久,也許是一個月吧,也許不到,母親終於聽到了父親的消息。

母親是去買菜回來在路上聽到的。母親那天去的是南門菜市。她買的不是青菜,也不是豆腐,而是一小袋的蘿蔔乾。那蘿蔔乾其實也是挺不錯的,只要多放一些辣椒粉,喫起來還是很下飯的。她提着那小袋蘿蔔乾正往回走,突然碰着了一個人,那是他們原單位的老李。老李已經好幾次看到她買蘿蔔乾了,但往時他沒有做聲,只是對她點點頭就過去了,這次卻突然尖叫了起來。他說你怎麼還整天的就買這個呀?母親想把蘿蔔乾收到身後,但已經來不及了。母親的臉色一下就紅了起來,她把那袋蘿蔔乾緊緊地捏在手心。她對老李說,有什麼辦法呢?老李就又尖叫了起來,他說他不是回來了嗎?我母親一愣,她知道老李說的是我的父親。本來,她是想盡快走過去的,這下就突然站住了。她說你說什麼?老李說寒露她爸爸不是回來了嗎?我母親驚奇地搖搖頭。她說什麼時候回來啦?連影子都沒有回來過。老李就說回來了,他早就回來了!

我母親說是你看到的?老李還是不肯相信,他說他真的沒有回過家?

我母親又搖了搖頭。老李連忙把我母親拉到了路的一邊。他說我告訴你吧,他現在有錢啦!他就住在瓦城飯店的老樓裏,跟四川來的一個妓女住在一起,已經住了五六天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母親眼睛一黑,差點倒在了地上。

母親說是你看到的?老李說當然是我看見啦,他還給我燒了他的煙呢,你知道他現在燒的什麼煙嗎?他發了財啦!我母親說,你不要騙我。老李說我騙你幹什麼呢?你說我騙你幹什麼?我母親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她說他怎麼會發財呢?老李就說,他不發財他怎麼敢跟那些妓女住在一起呢?你知道那些妓女一天要收多少錢嗎?我母親不知道,我母親好像從來沒有聽別人說過。李老便告訴我的母親,他說每一天最少三百塊,沒有三百塊她只給你摸一摸,她不會給他包房的。

母親像被重重地敲了幾棒,呆呆地站在馬路上,半天走不動路。她想馬上跑到瓦城飯店的老樓,去看看我的父親是不是真的回來了,可她不敢。晚上炒蘿蔔乾的時候,她也忘了放上辣椒粉了,我還以爲是沒錢買了,也沒有做聲,慢慢地咽完了兩碗飯,就忙我的家庭作業去了。母親喫完飯便一直坐在飯桌的旁邊,碗也不收。我問她媽你怎麼啦?她說快點做你的作業吧,做完了我告訴你。我說什麼事你說吧。她卻堅決不說。

偏偏那個晚上的作業又是特別地多。我們來到瓦城飯店的時候,都深夜十二點了。

瓦城飯店的總檯卻沒有我父親的住宿登記。

瓦城飯店的老樓一共四層,哪一層的樓道上都是空空蕩蕩的,就連各個樓層的服務員都不見蹤影。我們上了一層是空的,再上一層,還是空的,我們上去了又下來,下來了又上去,就是碰不上一個人。我想喊一聲父親你在哪裏,母親卻說別喊。她怕別人罵,怕別人把我們趕走。

望着空蕩蕩的樓道,我說那我們怎麼找呢?

母親便拉着我,將耳朵緊緊地貼在房門上。她說看不到人我們就找他的聲音。她說我父親的呼嚕聲,她到死都能聽得出來,她不信我父親跟了那些女的睡在一起就沒有了呼嚕了。第一個房沒有,我們便聽第二個房;二個房沒有,我們就聽第三個房,一個房一個房地聽了下去。有的房間有呼嚕的聲音,有的房間卻沒有;有的房間裏有人還在說話,有的房間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只有一種很奇怪的響聲。

沒有哪一個呼嚕像是我父親的呼嚕。母親說不可能。她說只要他打呼嚕,我不可能聽不出來。

母親說,他可能還沒睡。她說你有沒有聽到他還在說話?我搖着頭。我當時有些困了。我說聽不出來的,我們回去吧。

母親卻不動,她的眼睛突然盯着房門上的天窗。她說我們從上邊往裏看一看吧。

望着那些高高的天窗,我說怎麼看呢?母親掃了一眼空蕩蕩的樓道,我知道她想尋找能夠墊高的東西。但空蕩蕩的樓道里空空蕩蕩的。我說算了,我們先回家吧。母親卻突然拉了我一下,她說回什麼回?然後把身子蹲在門邊,她說,我在下邊你在上邊,你從天窗往裏看一看。

我心說這樣怎麼行呢?看着母親那瘦弱的身子,我就感到害怕。我怕一腳就把母親的腰骨給踩斷了,就像咔的一聲踩斷一塊脆弱的玻璃。

我連忙說,不行的媽。她卻將手掃過來,把我的腿拖了過去。

她說別嗦,上來吧。可我的腳剛剛踩上去,第二隻腳在空中還沒有落下,母親的身子便猛然往前一傾,咚地一聲,腦門撞在了前邊的門板上。

我們倆當時都嚇慌了。我們收縮着身子,誰都不敢做聲。我們怕驚動了屋裏的人。但屋裏卻沒有任何的反應。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把身子蹲到了門邊。我說不行的媽。

她的臉便突然要憤怒的樣子,她瞪着我,連話都沒有再說。

我只好又慢慢地踩到了她的肩頭上。這一次她先緊緊地抓住了門框。爲了減輕母親身上的重量,我也緊緊地抓着頭上的門框,把身子極力地往上託,但母親的身子總是往下一沉,沉得我心慌慌的。好像好久好久,她才頂住了,然後很喫力地把我往上頂着。大約只頂了十個天窗,母親就頂不住了。她突然地哼了一聲什麼,我還來不及問她怎麼回事,我們就一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樓道上的燈光不是很亮,也不是很弱。我們坐在地板上像兩個可憐的小偷。我說媽,我們還是回家吧?

母親卻沒有回我的話,她眼睜睜地看着我,然後突然地對我說,露露,你蹲在下邊可以嗎?

我當時一愣,我的心好像咚地一聲,落進了一個可怕深淵。

我望着母親說不出話來。母親說試一試吧好嗎?

她說你不用站起來,你就蹲着就行了,媽比你高,媽就站在你的肩膀上,好不好?

不好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不出母親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我沒有做聲,我咬了咬下脣,就朝門框邊蹲下了身子。剛開始我沒有多少喫力的感覺,我緊緊地抓着前邊的門框,蹲到第五個第六個的時候,腰骨裏就有了一些不同了,開始好像只是有一些難受,慢慢地,就發熱起來了,就像有一條毛毛蟲鑽在腰骨的肌肉裏,又熱又辣。我發現只是咬住下脣已經沒有用了,我就暗暗地咬起了牙來,咬得格格地響,但心裏卻對自己說,踩吧踩吧,只要能找到父親,母親就是把我的腰踩斷了,我也會忍住的。

但淚水卻怎麼也忍不住。我的淚水在暗中悄悄地流着,流了一個房門又一個房門,但母親卻一點都沒有發覺。

那天晚上,我們當然沒有找到。

回到家的時候,差不多凌晨兩點了。上牀後我對母親說,天亮的時候別忘了叫我。我擔心我起不來。但第二天早上,沒有等到母親的提醒,我就自己爬起來了。

我怕遲到。

就是那個早上開始,我的腦子裏出現了一種昏昏沉沉的東西,因爲那種昏昏沉沉的東西,我的眼睛老是不太聽話,老是有點粘粘糊糊的,第一節課也還頂得住,第二節課頂到一半就不行了,眼皮越來越沉重了起來,怎麼支撐也支撐不住了。

我只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那節課是語文課,黃老師以爲我有問題要問,連忙停下了手中的課本,他指着我問,有什麼要問嗎?我說沒有。黃老師的心裏可能說,沒有你站起來幹什麼?你沒吃錯藥吧?於是黃老師叫我坐下。我剛想坐下,腰又挺直了,我怕坐下去就站不起來了。

我於是撒了一個謊,說有點不太舒服,站一下就好了。

那一站,我便一直站到了下課。下完課就是課間操,我不去參加,教室的門都沒有出去。黃老師以爲我是真的病了,課間操還沒有結束,他就找到了教室裏。他問我要不要到他屋裏找點藥喫喫?我沒有站起來。我只是側着頭,我說沒事,就是有點頭昏而已,我說歇一歇會好的。黃老師有點不肯相信我的話,他用手在我的額門上摸了摸,我自己也摸了摸,額門上好好的,沒有發冷,也沒有發燙。黃老師就說,那你就歇歇吧,注意別影響了上課。他說下一節課是數學吧。我就對他嗯了一聲。他剛一轉身,我又一頭匍在了桌面上。

中午回到家裏,一進門,我就告訴了母親打瞌睡的事情。

母親的回答卻是,打一點就打一點唄,打一點瞌睡要什麼緊呢?

我兩眼傻傻地看着母親,我知道我無法對她再說些什麼。

母親說,今天晚上我們去早一點。我說那我的家庭作業怎麼做?

母親卻不再理我。她想的只是我的父親,還有那個四川來的妓女。

晚上,我們剛剛放碗,她就叫我快把課本拿上。我說做完了作業再去不可以嗎?她就朝我瞪起了眼睛,她說叫你拿上你就拿上,你嗦什麼呢!我心裏想,母親看來要發瘋了。早知道這樣,你幹嗎要偷別人的那一塊髒肉呢?

瓦城飯店的老樓與新樓之間有一塊空地,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花圃。花圃裏擺放着幾張不大不小的水泥桌,最中間的那一張有一盞路燈。母親指着那盞路燈對我說,你就在那做你的作業吧。我說那你呢?她說我坐在樓腳下等他,我不信他不上樓也不下樓。她說的那是老樓的樓腳。看着那張冰冷的水泥桌,我的心打了一寒顫,可除了那張冷冰冰的水泥桌,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呢?我剛要往水泥桌走去,母親卻又把我扯住了。

母親說做作業的時候別做得太死,耳朵要清醒一點,知道嗎?

我說知道了。

母親還是不讓我走。母親說,你要是看到了他們你知道怎麼辦嗎?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沒有回答母親的話。

母親說你馬上給我把作業扔了,你要馬上飛過去把他們死死地摟住。

我說他們要是踢我我怎麼辦?母親說他們怎麼敢踢你呢?

她說他們不敢。

我說他們爲什麼不敢,他們肯定會踢我的。

母親說他們真要踢就讓他們踢吧,踢不死你就緊緊地摟住他們。

我說那你呢?

母親說我也摟呀!她說摟住了你就大聲地喊叫,讓整個飯店裏的人都跑過來,我看他們還敢不敢踢!

母親的話,讓我全身都感到冷嗖嗖的,弄得我做作業的時候腦子裏老是晃晃悠悠的,一會兒是父親的那兩條長腿,一會兒又是那個女的那兩條小腿,我想真要是看見了父親他們,我應該上去摟住哪一個呢?我是摟住父親的還是摟住她的呢?我想也許哪一個我都摟不住。

好在那天晚上,我們沒有看到他們的腿。一連兩個多星期都沒有看到。

每天晚上,我們都喫完飯就騎上我們的爛單車,然後咣噹咣噹地奔往那棟瓦城飯店的老樓,然後,我坐在我的那盞昏黃的路燈下,做着我的作業;母親坐在她的那個樓腳下,等着我的父親。等我做完了作業了再朝母親走去,然後,兩個人坐在一起,可憐兮兮地等待着。

我曾懷疑父親沒有住在那裏,或許根本就沒有回到過我們瓦城,或許回來了,但轉身已經離開了。

有一天,我偷偷地跑到那個老李的家中,我說你是真的看到我爸爸回到瓦城的嗎?他說當然是真的啦。我說是真的住在瓦城飯店的老樓裏嗎?他又說了一句當然是真的。我說那我們天天晚上都在那裏守着,爲什麼影子都沒有見過呢?老李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說你可不要騙我們。他說我怎麼會騙你們呢?他說他是真的看到了我的父親。他說我跟你說實話吧,前天我還碰到他呢。我說你在哪裏碰到他的?他說就在八里街的一個賭館裏。我說他在那裏幹什麼?他說在賭館裏還有什麼幹呢?我說那你不幫我們告訴他,說我們在找他嗎?他說我當然說啦,我怎麼會不說呢?我說你怎麼跟他說呢?他說我說你們找他找得好苦,我讓他回家去看一看你們,讓他給你們拿一些錢回去,我告訴他,說你們相當地需要錢。

我連忙對他說,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錢。老李便說,我知道我知道。他說這一點他知道。

我說你要是再見到他,你幫我們拉他回家好嗎?老李卻突然一愣,笑了笑,然後連連地說了幾聲好的好的,他說我要是再見到他,我一定給你拉他回家去,好嗎?老李的話說得相當好聽,但他的那種笑,卻讓我無法相信。我心裏捉摸着,發出那種笑聲的人,一般只是嘴上說話而已,事實上他是不肯幫你的。幾天後,我又去找過他一次,剛一開口,他就說見了見了,他說昨天晚上我還見到他呢。這一次不知怎麼,我竟忘了問他在什麼地方看到的。我說你不是答應我幫我拉他回家的嗎?

他說我怎麼拉呢?他說那個女的也跟我父親在一起。

我說那這樣好嗎,哪一天我跟你一起上街,你要是看見了,你把她指給我看。

他的臉色馬上沉了下去,然後冷冷地笑了一聲。

他說那不好的,那怎麼好呢?我說怎麼不好呢?

他就又連連地說了幾聲不好。他說這種事我怎麼跟你說呢?反正說了你也不懂。

聽他那麼一說,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轉過身就走了。

從那以後,我再沒有去找他。那樣的人,我去找他幹什麼呢?我又不是傻子。

事實上,父親真的回到了瓦城。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我和母親推着我們的爛單車,剛要前去瓦城飯店,突然,一輛黑色的摩托車呼嘯着停在了我的身旁。摩托車上坐着一個漂亮的女子。她就是跟我父親在一起鬼混的那個女人。可當時我不知道,我母親也不知道。我當時只是覺得奇怪,我想這摩托怎麼突然停在我的身邊呢?差一點就把我給撞着了。我驚慌地看着她。她的身上,上邊穿着黑色的皮衣,下邊穿着黑色的皮褲,頭上戴着的也是黑色的頭盔,那一種樣子,是用心打扮過的。我承認,她長得真是迷人。

她先是對我笑了笑,然後摘下黑色的頭盔,她說你就是寒露吧?

我當時一愣,心想我又不認識她,她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喫驚地跟她點了點頭。

她把腦後的頭髮甩了甩,從皮衣裏掏出了一沓錢來,遞到我的手上。

看着那樣的一沓錢,我的眼睛當時呆了,我的手也傻了,嘴裏也忘了說話了。

她說,這是你爸爸讓我送給你的。她的聲音很輕,像是生怕我母親在前邊聽到。

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把那沓錢朝母親亮了亮,然後回頭想問她一聲我父親住在那裏?可我還沒有張嘴,她就搶先丟下了一句話,然後騎着她的摩托往我的身後飛走了,只留下了一陣叫人難受的轟鳴聲。

她說,你爸讓我告訴你,別再整夜整夜地到飯店去找他了。

望着她那飛去的方向,我傻呆了。母親已經回到我的身旁。母親問她是誰?

我說她沒說她是誰。母親說那這錢,是怎麼回事?我說是我爸爸讓她送來的。母親突然就驚叫起來,她說是你爸爸叫她送來的嗎?

我說我沒有聽錯,她是這麼說的。母親的驚叫馬上就成了嚎叫。她說那她就是勾引你爸爸的那個妓女了,你怎麼不把她抓住呢?你怎麼就知道收她的錢,卻不知道把她抓住呢?你爲什麼不抓住她呢?母親一邊說一邊朝我拼命地跺着她的兩隻腳,跺得咚咚地亂響。

我說我怎麼知道她是那個妓女呢?母親說她不是那個妓女她是誰呢?你說她是誰呢?

我啞口無言。我真的沒有想到她就是那一個女的。

母親馬上從我的手裏把錢奪了過去,嘴裏恨恨地重複着,你就知道拿她的錢,你爲什麼不知道抓住她呢?

我擔心母親把錢撕了,可她沒有。她把那沓錢緊緊地攥在手裏,嘴裏亂七八糟地又說了一大堆話,但我一句都沒有聽清,說着說着,她就落下了淚來。

那天晚上,我們就坐在家裏,母親把那沓錢擺在被父親踢爛了的那張飯桌上,然後傻傻地看着。

那沓錢一共兩千。母親也沒有多數。她隻眼睜睜地看着,一直到睡去。

那天晚上我也睡得很早,而且睡得很甜。我沒有去替母親想得太多,我倒是慶幸那個晚上不用再去熬夜。

第二天上午,也是那段時間裏我唯一沒有打瞌睡的一個上午。

但是,母親卻在家裏出事了。母親去買菜的時候,又想起了那個黑衣黑褲的妓女,一想起那個妓女,她就覺得不想活了。她說我不想活了我還買什麼菜呢?她在街上拐了一個彎,就把買菜的錢買農藥去了。

放學後,如果我馬上回家,也許能看到母親喝下農藥的情景,那樣,或許我能從她的嘴邊奪下。可是,我偏偏沒有馬上回家,我也在大街上突然地拐了一個彎,就彎到瓦城飯店去了。我也想起了那個黑衣黑褲的妓女。我想我應該到那裏去看看,我想看看那輛摩托在不在那裏,只要認出了那輛摩托車,那就證實父親是真的住在了瓦城飯店。

但我沒有看到那輛摩托。

所有能夠停車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沒有那輛摩托的影子。

從瓦城飯店回來,母親已經喝完了農藥了。一進門,一股難聞的農藥味,就朝我撲來。誰都知道農藥是殺蟲用的,但我絲毫沒有想到母親正在屋裏殺蟲,一聞到那個味,我就感到全身發冷。我往屋裏大叫了一聲媽!我沒有聽到迴音。我連連地大叫了幾聲,然後朝她的屋裏撲去。母親的屋裏是農藥味最濃的地方。我看到一個農藥瓶爛在了地上。藥瓶的四周,還溼淋淋的都是藥水。我往牀上一看,我沒有看到母親,只看到一團隆起的被子。我知道情況不好,我被那情景嚇得聲音都沒有了。我好像拼命地喊了一聲什麼,但聲音卻卡在喉嚨裏,怎麼也喊不出來。我的臉麻木了,我的頭皮麻木了,就連我的手我的腳,也都麻木起來了。好久,我才撲上去使勁地撩開了被子。

被子裏的農藥味更加濃烈,沖天的氣味讓我睜不開眼睛,但我還是看到了我的母親,她蜷縮着,就像一隻已經死去了的小貓。

我的眼淚嘩地飛了出來。我知道母親是喝了農藥了。我一邊哭一邊喊着,一邊搖着她的身子。最後我摸了摸她的鼻尖,我發現她好像還有救,我轉身就衝出了門外。幾位聽到呼救的鄰居,馬上好心地跑了過來,然後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我母親送到了醫院。

後來,醫生告訴我,他說要是再晚一點點,你母親的命就沒有了。醫生邊說邊比劃着他的拇指和食指,那兩個手指的距離,只有小指頭那麼一點點,我知道,那就是我母親與死亡的距離。

醫生問我,你母親她爲什麼要這樣呢?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說她是喫錯了藥了。

醫生竟也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他竟然對我嚴肅起臉來,兩眼大大地瞪着我,好像在瞪着一個無知的小孩。然後,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他說你不懂,你媽喝的那可是真正的農藥啊,你知道嗎?

我白了他一眼。我心裏說,是誰不懂呀?但我沒有跟他多嘴。

母親的命是留下來了,但那個女的送來的兩千塊錢,卻轉眼之間,全都跑進了醫院。我心裏感到困惑。我想,父親讓那個妓女送來那兩千塊錢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是爲了讓我和我的母親能夠改善一點生活呢?或是爲了謀殺我的母親?

我時常白天黑夜地想着這兩個問號。但我總是想了開頭,想不到結尾,有時想到了結尾,卻又好像不對。

從醫院回來以後,母親經常拿着那些醫藥費,在牀上來回地看,看着看着,眼淚就流到了牀上。有時,她看着看着突然眼睛一閉,就把那些醫藥發票蓋在眼上,我想那樣她怎麼看得見呢?但慢慢地,我就看到了兩個小小的溼點出現在發票的背後。我知道那是什麼,於是就轉過了臉去,我不想讓自己看到太多。因爲隨後的情景,便是那些發票會慢慢地溼開,最後溼成軟軟的一片。

一天,母親把我叫到她的牀前,把那些發票遞給我。

她說你拿着,你拿着它們去找找我們的廠長,看能不能給報銷一點?

我把發票接到手上,我說我該怎麼說呢?母親也不知道怎麼說,她反而問我,你說怎麼說好呢?

我的腦子一愣,心想你怎麼反而問我呢?但我還是告訴了她,我說,就說這醫藥費都是跟別人借的吧。

母親說好的,那你就這麼說吧。說完自己又傷心起來。她說他們要是不給報銷呢?這麼多的錢,可就全都扔到了水裏了。

我心裏說你知道了吧?知道了爲什麼還自殺呢?

我心想,你如果不去買那個農藥,而是去買你的菜,你知道兩千塊錢夠我們喫多久嗎?

我拿着那些醫藥費就找他們廠長去了。我去的不是工廠,而是廠長的家裏。廠長的家我去過一次,那是我母親下崗前帶我去的。母親拿着一大箱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羅漢果,說是讓廠長泡茶喝。母親說廠長呀廠長,你燒煙燒得太厲害了,你應該喝一點羅漢果潤潤你的肺。她說羅漢果茶是潤肺的你知道嗎?廠長聽了很高興。其實我也知道,母親的目的不是爲了給廠長潤肺,而是另有目的。那些時候,他們廠裏剛剛傳說要準備有人下崗,母親希望自己的名字不在那些人中。母親的理由是父親的工廠聽說就要破產,她說我們不能兩個人全都下崗。廠長連連說了幾聲好的好的。廠長的聲音相當清晰,每個字都來自於絕對健康的肺腑,他根本就不需要母親的羅漢果茶去給他滋潤。他說我們會替你考慮這個問題的。他說上邊已經有了文件,說是不允許夫妻兩人全都下崗。可母親後來還是下崗了,因爲母親下崗的時候,父親的工廠還沒有宣佈完蛋,也就是說,父親那時還在廠裏待著,所以,廠長說過的話是不需要負任何良心責任的。所以母親只好悲哀地搖着頭,說是這個年月裏的人太聰明瞭,太聰明瞭,聰明得讓人無話可說。當然,做廠長的,他也許有他的難處,一箱羅漢果與一個廠長的難處相比起來,那算得了什麼呢?如果我是廠長,或許,我也會這樣。

我拿着母親的醫藥費去找廠長的那天,我也沒有空手而去。我怕進屋的頭一句說不出來。我拿的當然不再是羅漢果,羅漢果一個就是一塊多兩塊錢,我哪裏有那個錢呢?我提的是一小袋蘋果,那是在路邊買的。我一手提着那袋不大的蘋果,一手緊緊地攥着那些醫藥發票,走進廠長家門的時候,我沒想到還有兩個副廠長也坐在那裏。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可能是談廠裏的事,也可能是談他們自己的什麼私事,很難說。他們都知道我母親自殺的事。我還沒開口,他們就七嘴八舌地問我,你媽現在怎麼樣?她出院了沒有?

我只知道,我不能對他們太說真話,我說醫院要我媽還住些日子的,但我媽說沒有錢了,不住了,就出院了。說着我把手裏醫藥費亮了出來,我說我就是爲了這個來的。

廠長從我手裏拿了過去,翻了幾翻,又看了幾看,沒有說話就遞給了身邊的另一個副廠長。看他的樣子,他想由別人先說。那副廠長看過之後卻也沒有說話,他把那些發票往旁邊一遞,傳到了另一個副廠長的手上。

最後還是廠長說話。

他說的先是一堆客套話,什麼可憐啦,同情啦,還罵了我父親七八句,每一句都把我父親罵得狗屁一樣,接着便說了一大堆廠裏的困難。我知道那是說給我母親聽的,說完嘴巴一歪,語氣慢了下來,他說你媽這醫藥費不好報,因爲你媽她不是得了什麼病,她是自己喝了農藥自殺;再說了,廠裏現在也沒錢,我們一年前的醫藥費如今都自己鎖在箱裏呢。

我傻傻地站了一下,我知道這事不能多費口舌,免得回家後不停地喝水還自己心裏難受。再說了,我對母親也有意見,我心想你既然是自殺進的醫院,你還報什麼銷呢?哪裏有自殺可以報銷的道理呢?我拿起他們放在茶几上的那些發票,我說那我走了。我剛一轉身,廠長就站起來把我拉住了。他說你等一等,然後讓那兩位副廠長把放在茶几上的幾個大蘋果抓起來,塞進我提去的蘋果袋裏,讓我拿回家裏給我的母親。廠長家的樓腳下有一個很漂亮的垃圾桶。我站在垃圾桶旁,想把他們的蘋果一個一個地扔進去。

最後我沒有扔。我覺得沒有那個必要。我覺得拿回去對母親多少還是有點好處的。

再說,那麼大個的一個蘋果,我想買還買不起呢!

看着那些回來的發票,母親並沒有開口罵人,她只是睜大着眼睛,默默地凝視着頭上的天花板,默默地往心裏吞着什麼。

那一摞發票,我沒有丟掉。我把它們整理好,收藏在一個爛了的文具盒裏,外邊用一根橡皮筋一道一道地紮緊,然後放在我牀頭的窗臺上。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我的父親的,那時候,我要一張一張地遞給他,然後告訴他,這就是你讓那個妓女給我們送來的兩千塊錢。

去瓦城飯店熬夜的事,母親卻沒有讓我停下,天一黑,她就大聲地催我快點上路。有時,出門前我想先屙掉一泡小尿,因爲在那裏我找不到廁所。她在牀上就急了起來,一副很恨人的樣子,嘴裏噥噥呱呱的。她說你還沒走呀?你還沒走呀?你現在還沒走你要磨到什麼時候?好像就在我沒有到達瓦城飯店的這一個時間裏,父親他們剛好從樓腳經過。

有天深夜,我從瓦城飯店回來,剛一進門,她就在牀上問我,又沒看到是不是?

每天晚上,不管回得多麼晚,她總是躺在牀上這樣問我。

我心想你知道了你還問什麼問呢?那夜我就沒有回答她。

她就吼着把我叫到了她的牀前。她說,你聽說過水滴石穿嗎?

然而,後來被我滴穿的卻不是我的父親,而是一個貴州女。

那貴州女也是專門做那種事的,她也住在瓦城飯店的老樓裏。她是被我感動的,那種感動也許只能算是一種小小的感動,但對我來說,還是很感動的,所以我一直都牢牢地記着她。她叫小夏,頭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穿的也是黑衣黑褲,弄得我曾懷疑她會不會就是跟我父親的那一個,我覺得她有點像,但劉阿姨告訴我不是。她說她們只是衣服相同。我不明白她們爲什麼總是穿着黑色的褲子?劉阿姨說她們喜歡她們就穿唄,這有什麼呢?冷天的時候她們穿黑衣黑褲,熱天的時候,她們就會穿一身黑色的喬其紗。劉阿姨說,就像醫生穿着醫生的衣服,犯人穿着犯人的衣服,這有什麼呢?

劉阿姨是玫瑰美容屋的老闆,她的美容屋就在瓦城飯店的樓腳,但不是我父親他們住的那一棟,是前邊的那一棟,那是新樓,我父親他們住的那是舊樓。劉阿姨的美容屋與我在花圃裏坐着的地方,是斜對面。她的美容屋生意十分地紅火,住在瓦城飯店裏的人,不管是什麼人,都喜歡在她那裏洗頭洗臉,尤其是在老樓裏包房的那些小姐。

小夏長得相當漂亮,聽說在包房的那些小姐中,就她一個不是四川來的。聽說她們也是有幫派的,四川來的那些不願跟她在一起玩,所以她總是一個人東遊西蕩的,所以劉阿姨的美容屋便成了她最常到的地方,除了她自己到那裏洗頭,洗臉,她還幫着劉阿姨她們給客人洗臉洗頭,她也不用劉阿姨給她付辛苦錢,她願意給劉阿姨幫忙,一來是爲了自己解悶,二來也是她拉客的一種手段,一旦碰着適合的男人,洗完了頭或者洗完了臉,她就把他們帶到她包的房裏。

這些都是劉阿姨告訴我的。劉阿姨對我說,有一天晚上,小夏也是去給她幫忙,她一邊給客人洗頭一邊就給劉阿姨說起了我。她問劉阿姨,有一個女孩每天晚上都坐在花圃裏,你注意到了沒有。劉阿姨說她注意到了,但她以爲可能是飯店裏哪位職工的女兒,是跟母親或者父親上夜班來的。小夏就告訴她不是。她告訴她,說我是一個很可憐的女孩,然後把我的事情告訴了劉阿姨。完了她對劉阿姨說,如果你這個玫瑰美容屋是我的,我就會照顧照顧她。劉阿姨問她怎麼照顧呢?小夏說,我就讓她晚上到我的美容屋來,讓她一邊幫忙,一邊等着她的父親。劉阿姨就問她,人長得怎麼樣?小夏說人長得不錯的,絕對可以讓你的客人喜歡。就這樣,劉阿姨把我請到了她的美容屋裏,我說我不會洗,劉阿姨說不難的,教一教你就什麼都會了。說真話,我心裏當時不太願意,但她答應每天可以給我三到幾塊錢,我就答應了。

我們家需要錢。錢在我們家裏,跟命是一樣地重要。開始給劉阿姨幹活的那幾天,我曾出現過一些很反常的現象,每天,我都時不時地一會兒撫摸着自己的耳朵,一會兒又撫摸着自己的鼻子。那是劉阿姨教的。

劉阿姨讓我給客人洗臉的時候,多撫摸一些客人的鼻子和客人的耳珠,她說客人們喜歡那樣。她所說的客人,指的當然是那些男人們。他們爲什麼喜歡那樣,我不知道,也沒有問過。我只是暗中時常地撫摸着自己的鼻子和自己的耳朵,邊撫摸邊慢慢地感覺着。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因爲那樣的撫摸,只要摸得合適,會讓人感到特別地舒服。當然,有的客人是很壞的,他們在你的手下感到舒服的時候,他們有時也會伸過手來,想摸摸你的手,或者摸摸你的臉,開始我不讓,但劉阿姨說,他們想摸你就讓他們摸吧,你不讓他們摸他們會不高興的。沒有辦法,我也只好忍受着。好在那些想摸你的客人,他們都出手得大方,比如洗一個臉本來只是二十塊錢,他們往往會多給五塊十塊,還會小小聲聲地告訴你,這點錢是給你的,別交給老闆。除此外,別的事我沒有做過,也不會去做。我還是個小女孩,我怎麼會去做別的那些事呢?

我不會的。

絕對不會。至於後來的事,那是後來的事,跟美容屋裏的那些客人沒有關係。

其實,我父親早就離開瓦城了。這是那個四川女告訴我的。那個四川女就是和我父親在一起的那個妓女。那一天,是她自己突然出現在劉阿姨的門口。美容屋裏的人,都有一個習慣,不管進門的人是誰,我們都會笑着臉,朝門口看過去。我就是這樣看到她的。她穿的還是那身黑色的衣服,還是那條黑色的褲子。她站在美容屋的門口上也只望着我,但她的臉上並沒有驚奇的樣子。我卻不同。一看到她,我的心就怦地跳了一下,我的手就停了下來了。

那時,我正給一個男人洗頭。小夏也在給一個男人洗頭。小夏的嘴巴比誰的都快,她立即尖叫了一聲小云,然後說哎呀你到哪去這麼久啦,連個影子都不見,有人一直在等你呢。那個叫小云的四川女便指着我對小夏說,不就是她嗎?說着走了進來。小夏說對呀,人家一直在找你們呢,她說找我幹什麼?想跟我吵架呀?小夏說誰想跟你吵架啦,人家是想找到人家的爸爸。她便死死地盯着我,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我怎麼也看不懂的表情,那種表情也許只是她們那些女人才有。反正我說不清楚。

她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別再找你的父親了。

我望着她沒有說話。一看見她,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緊張,就難受。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說。儘管我整天都想着能找到我的父親和找到她。

她說你父親早就走了。我問她什麼時候?

她說,就是我給你送錢的那個晚上呀。我說他去哪啦?

她說可能是去海南了,說是要到那邊開一個店。

小夏問,開什麼店?她說,他還會開什麼店呢?除了想賺我們這些女人的錢,他還會開什麼店呢?

小夏說,那他幹嗎不把你帶上?

那是個不知羞恥的妓女,她突然指着我說,他要是讓我去,還不如讓他的女兒去,他女兒也許比我還能賺錢。

小夏馬上推了她一掌。小夏說,你他媽的,喫錯了藥了?我當然也憤怒了,我的手上正捧着一大把的泡沫,我呼地朝她的臉上摔了過去,然後轉身跑出了門外。

那天晚上,我沒有再回到劉阿姨的美容屋裏,因爲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是空着手去的。我在街上胡亂地走着,也胡亂地流着眼淚。我相信那個女的說的是真的。我想我父親真的會在海南的哪一個地方,已經開張了一個妓女店了。

但我想不明白,父親爲什麼要這樣呢?最後,我感到十分地失落。

我的失落不是因爲父親又離開了瓦城,不是的,我擔心劉阿姨的美容屋還要不要我?說真心話,我已經離不開她每天晚上給我悄悄塞進口袋裏的那三塊五塊了。

第二天晚上,我慢慢地來到了劉阿姨的門前,但我沒有進去。劉阿姨正在裏邊坐着跟別人說話。見我站着,劉阿姨便自己站了起來。我沒有說話,就轉身走到了門外。我知道劉阿姨會跟出來的。

我說我爸爸已經走了,你還要我嗎?劉阿姨看着我想了想,她說你不覺得對你有影響嗎?

我說有什麼影響呢?我說沒有。她說不可能的,怎麼會沒有影響呢?我說除了上午上課的時候有一點點瞌睡,別的沒有什麼。

她說打瞌睡不就是影響了嗎?我說那不要緊的。

她說怎麼還說不要緊呢?我說真的不要緊的。我說瞌睡的時候我總會站起來的,我一站起來,我就不打瞌睡了。

她就默默地站着,好久不再說話。我心裏當時很急,也很難受。

我說由你說吧。

劉阿姨就說,你是爲了每晚的幾塊錢,是嗎?

我低着頭,默認着。她便長長地嗨了一聲,然後說那就隨你吧。說着她伸過一隻手來,摸了摸我的肩膀,摸得我心裏暖烘烘的,我的眼睛都溼潤了。

我趕忙說了一聲,劉阿姨,謝謝你了。美容屋的日子就這樣又混了下去。

誰會想到呢,誰會想到馬達也會跑到劉阿姨的美容屋裏洗頭呢?

馬達是我的鄰居。他的家就在我家的對面樓,而且住的也是一樓。他還讀書的時候,我們倆經常同時地走在路上。我常常叫他馬達哥哥。他大我大約三到四歲。他的父母早就沒有了,反正我沒有見過。他是跟他的奶奶倆人一起過的日子。

那天晚上,馬達說,他是陪一個北京來的朋友到瓦城飯店來玩的,他當時覺得有些頭癢,就跑到劉阿姨的美容屋裏來了。看見我的時候,他覺得很奇怪,他說你怎麼在這裏呢?我沒有告訴他,我說來吧,我來給你洗吧。他就坐到了我的面前。那時的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我問他洗完頭你回家嗎?他說回,我說那你就等等我,回家的路上我告訴你吧。他就真的坐在那裏,等着我一起回家。

劉阿姨的美容屋一般在十二點左右關門,那時候的來人已經很少了,就是還有人來,劉阿姨也會叫我,你先回家去吧。聽說,夜裏一兩點鐘之後,還會有人走進她的美容屋裏,那都不是爲了來洗頭的,但我早就不在了。

我讓馬達等我一起回家,不是爲了告訴他,我爲什麼在那裏打工,不是的,我爲的是要封住他的嘴。我怕他回去後跟他的奶奶亂說,那樣要不了兩天,他的奶奶肯定又會對我的母親亂說,那樣,事情就糟糕了。我在前邊說過,我喜歡的並不是爲了給別人洗頭洗臉,不是的,我喜歡的是劉阿姨每天晚上往我口袋裏悄悄塞進的那三塊五塊。

馬達卻說,我怎麼會告訴我的奶奶呢?你以爲我奶奶是誰呀?

他說不會的。

他讓我放心。我說,我也是沒有辦法才這樣的。馬達便問我,你每天晚上都這個時候回家嗎?

我說是的,有什麼辦法呢?他說總是你一個人嗎?

我說那還會有誰呢?

他說那你不覺得離家太遠了嗎?我說離近了我還不敢做呢?

他說爲什麼?

我說這你都不懂嗎?他啊了一聲說,我知道了,你怕你媽知道。

我說我媽知道了我就完了。就在這時,馬達提出了一個讓我十分激動的建議。他說那我從此以後每天晚上都來送你回家好嗎?

我嘴裏卻說,不用的。馬達便說,你不會以爲我有什麼壞心眼吧?

我說哪會呢?我說我們是鄰居,我怎麼會那樣看你呢?

他說那你就讓我來送你吧。他說反正我現在晚上也沒有什麼事,反正你也不用在那裏等我,我要是來送你的話,我會提前到的,如果我沒有提前來,那就說明我有別的事去了,你也可以不再等我,你就走你的。

第二天晚上,他果真就提前到了那裏。那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是真的好。我覺得他是我生活中遇到的,第一個最好心的男孩子。

當然,我也曾問過他,我說你爲什麼要送我呢?

他說受感動呀!我說你別瞎編,你跟我說真心話好嗎?他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是真的被你的精神所打動的。

他說你別說是我,就是再換了一個男孩子,哪怕是一個壞男孩,他也會被你的這一種精神所感動的。

他說你的這種精神太偉大了,真的太偉大了。

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那些詞語,讓我當時感動得臉紅。我說你別這樣說,我說我可是被迫的,我是無可奈何你知道嗎?

我說你願意像我這樣嗎?

他便笑着沒有回答。

他不回答是對的。有誰願意像我這樣呢?除非他喫錯了藥了。

誰想到呢?就是這個馬達,他其實壞到了頂點。可是,在他送我的那些晚上,你又一點都看不出來。他碰都沒有碰過我,就連我的手他都沒有摸過,他的眼裏,從來都沒有流露過他有什麼壞的想法。每天晚上,快到家的時候,他總會自己停了下來,然後告訴我,你先走吧。我知道他那是爲我着想,他怕別人看見了會亂說話的,畢竟我是一個還在讀書的女孩子。他總是遠遠地看着我往樓裏走去,就連舉手在空中晃一晃,表示再見一下也沒有過。直到看不見我了,他才從遠處慢慢地往家裏走。

我曾細細地想過,那個晚上的事情都是怎麼發生的。但我沒有想出我在哪個地方可以提防他。因爲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過要提防。他也是早早地就來等我了,還讓我好好地給他洗了一個頭。他洗頭也是照樣付錢的,他沒有因爲是來送我的,就沒有付錢,如果那樣,他洗頭的錢就得從我的工錢里扣出,但他沒有。他洗完頭,時間已經不早,除了正在洗頭洗臉的客人,當時沒有人進來了。劉阿姨看了看牆上的鐘,然後對我說,你可以走了。我看了看門外,門外沒有人。我便站了起來,馬達也跟着站了起來,而且,他還搶在了我的前邊,對劉阿姨說了一聲再見。

一路上我們照樣有說有笑。

可走到解放西路的時候,他突然把單車停了下來。

他說我們喫一點夜宵好不好?解放西路的街道兩旁,到處都是喫夜宵的地攤。其實,每天晚上從那裏經過的時候,我都被那種很好聞很好聞的味道刺激得迷迷糊糊的,但我從來沒有停下,從來沒有想到要喫點什麼。我知道那些地攤開銷不是很貴,但對我來說,卻是貴的,貴得我除了想還是想,我不能停下來。

他說他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吃了一餐,他還沒有喫晚飯呢。

我說那你就喫吧。他說那你呢?你是陪我一起喫,還是你先回去?

我想了想,我說喫完了你還回去嗎?他笑了笑,他說不回去我在哪過夜呢?我便也笑了笑,我說那就陪你一起喫吧。我心裏當時想,人家夜夜都來送你,你怎麼能讓人家一個人坐在這裏喫,你一個人先回去了呢?反正早上都是要打瞌睡的,莫非丟下他早一點回家,第二天早上就不打瞌睡了?

他便帶着我往一個狗肉地攤走去。他說那個狗肉地攤弄得相當好喫,他在那裏喫過好幾次。而且他很神祕地告訴我,說那個狗肉攤之所以好喫,是因爲用了罌粟殼來燉的。

我說那不是明擺着叫人吸毒嗎?

他說這叫做什麼吸毒呢?吸毒是叫人吸鴉片吸海洛因。

我說那罌粟殼不會害人嗎?他說害什麼害呢?一點都不害。說真話,那天晚上的狗肉是真的好喫,但我說不清是因爲用了罌粟殼,還是因爲我好久沒有那樣喫過肉了。反正我喫得很香,本來說是陪他喫的,後來反倒成了是他陪我了。他還要了兩瓶椰子汁。那兩瓶椰子汁是他跑到一個小賣店裏買的,那狗肉攤沒有,他們有的只是啤酒和白酒。後來我想,可能就是他跑去買那兩瓶椰子汁的時候,他的心突然變壞了,他肯定是在給我的那瓶椰子汁裏下了什麼藥物,喝着的時候倒也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喝完了,他付了錢,我們站了起來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了,我覺着怎麼有些迷迷糊糊的。

我突然想起了馬達說的罌粟殼來。我問了一聲馬達,我說你有沒有覺得頭昏?

他說什麼頭昏?沒有。我們推着車子走着走着,正要騎上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不行了,連扶車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說馬達,我可能是喫着了罌粟了。他說怎麼回事?

我說我全身軟軟的,我走不了了。他說那我們就打個的回去吧。

他停下了單車。我沒有回他的話。我只記得他招了一輛的士過來的時候,他把我先扶進了車裏,讓我先好好地躺着,他到車後放單車去了。他回到車裏的時候,我只感覺着身子隨着車子在空中飛了一下,就什麼也記不住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簡直把我給慌死了。我已經不在的士裏。

也不在我的家。

也不在馬達的家。我竟然一個人躺在一張很軟很軟的牀上。房裏有電話,還有空調,還有好大好大的沙發。我以爲我是在作夢,當我低下頭看到我的身子時,我才知道完全不是夢,而是真的!

我的上身赤裸裸的。我把被子掀開。

我的下身也是赤裸裸的。我心裏大叫了一聲媽呀!這是怎麼回事呢?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把我折磨得全身發抖。

我想大聲地喊叫,但我不敢。我知道我躺着的地方是賓館或者是飯店。

我突然想起了喫狗肉的事來。我想到了馬達。

我以爲馬達也在房裏。因爲房裏的燈亮着。於是我輕輕地叫了兩聲馬達。但我聽不到馬達的回話。我又不敢大聲叫他。我知道那時天還沒亮。我怕驚醒了賓館或者飯店裏的別人。我想他會不會在衛生間裏,我連忙撿起了衣服和褲子迅速穿上,然後朝廁所摸去,廁所裏卻空空的,根本沒有馬達的影子。

但我看到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把我嚇死了。

我看到洗手盆的旁邊放着一張白色的毛巾。白色的毛巾上面,沾染着許多血,雖然已經變了顏色。但我知道,那就是血!我想這是怎麼回事呢?但我很快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我身子的下邊,這時突然感到了一陣陣的疼痛。

我的淚水嘩地就流了下來。我想大聲哭泣,但我不敢。我心裏亂七八糟地罵起了馬達來,從他的祖宗一直罵到他的母親和他的父親,以及他的奶奶,還有他自己。

我從窗戶往外看了看,外邊的天還是夜晚的天。我想我該怎麼辦呢?

最後,我在牀頭邊的櫃子上,看到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壓着一把鑰匙。那是我單車的鑰匙。那字條是馬達留下的。

那字條對我說,寒露:對不起,我有事,我先走了。你的單車放在賓館門前的單車停放處那裏。

我把那張紙撕了個粉碎,然後慌里慌張地摸出了賓館。

我回到家裏的時間可能是凌晨三點左右。我開門的聲音相當地小,但母親卻一直地醒着。她說幹什麼這時纔回來?

對付母親的話我是在路上想好的。我說,我要回來的時候,碰着了一個人,他說他看見了我爸爸。他讓我就在樓腳下等着,他說等到後半夜的時候可能會看到我的爸爸。我就一直地等着,就等到了現在。

母親說那你見到了沒有?

我說沒有。

母親說那人是什麼人?我說我不知道。我說我以爲他說的是真的,所以我就等了。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就敲開了馬達的家門。

開門的是馬達的奶奶。我問她,你的馬達呢?她看着我覺得奇怪,她一定在想,天剛亮,這女孩怎麼啦?

她問我,你找他幹什麼?我說我要找他!我的語氣很硬。我想輕聲一點可就是輕不下來。

她說是不是你媽又出事了?我沒有回她的話。我只是對她說,你給我叫他起來。

她一聽更覺得奇怪了。她說你以爲他睡在牀上呀?他現在在火車上呢!

我的腦子轟的一聲。我說他去哪啦?她說他到廣州那邊去了,是昨天夜裏去的。

我說夜裏?夜裏什麼時候?她說是夜裏一點半的車票。我當時突然想哭,可我突然轉過了臉去。我抬頭望了望高樓上的天空。

天空上什麼也沒有,就連一隻放飛的鴿子都沒有。

那天晚上,我不想再到劉阿姨的美容屋去,可最後還是去了。

不去我怎麼跟母親說呢?

我不願告訴她,我父親已經到海南那邊去了。我要是告訴她,她一定會問我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怎麼說呢?我告訴她是聽別人說的,跟着,她就會不斷地問去,那樣我該怎麼說呢?我怎麼能告訴他,說我的父親在海南那邊開了一個妓女店去了?

我怕。

我怕母親會因此再一次自殺。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到劉阿姨的美容屋裏。

就這樣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在那段日子,打瞌睡的事情照常發生,但我時常不用站起身來。我只需要在一張紙上恨恨地寫下馬達兩個大字,瞌睡的事情就又悄悄地溜走了。一看着馬達那兩個大字,我就感到身上的那個地方隱隱發疼,我的仇恨就會跟着從心底裏呼呼地往上冒。仇恨就是力量。這話是誰說的?我也記不住了。不知道是一個很普通的老百姓說的,還是哪一個名人說的,反正也是我們書上時常有的。就是那股力量幫着我,把一個早上又一個早上的瞌睡頂了過去。

但是,一個更爲可怕的事實,最後還是把我打垮了。

一個好心的醫生告訴我說,孩子,你懷孕了!

我是有意上醫院找醫生的。不是有意,我是不到醫院去的。一般的什麼小病,我哪裏敢上醫院呢?別人的感冒都是左一瓶右一瓶的什麼藥,我卻只有拼命地喝開水。賓館的事情發生之後,整整兩個月,我每天都有一種害怕,我害怕我要是懷孕了我怎麼辦?我雖然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我說不會懷孕的不會懷孕的,我心裏說老天爺總會保護無辜的孩子的,但我又時不時地在夢中因爲懷孕醒來。那些日子裏,我真正地嚐到了提心吊膽的滋味。因爲我聽別人說過,說懷孕不懷孕,兩個月左右就知道了,也就是說,如果例假不來了,那就是懷孕了。所以,我一邊在心裏對老天苦苦地祈禱,一邊一天一天地數着時間。我把那天晚上的日子,和我上一次來例假的日子,用鋼筆寫在語文課的生字表的頂頂上,然後每一天早讀的時候,在它們的背後細細地畫上兩筆,每個日期的後邊各添一筆。

有一天早晨,我正準備往一個日期的後邊添上一筆,冷不防黃老師突然站在了我的身旁,把我嚇了一個大跳。

看着我的那兩排“正”字,黃老師覺得莫名其妙。

他說你畫這個幹什麼?我的臉色當時乾巴巴的,好久才說出話來。

我說畫着玩的。他就斜着眼睛審視着那兩排“正”字,然後把眼光停在“正”字前邊的那兩個日期的上邊。

他說你這記的不會是你打瞌睡的次數吧?

我沒有回答他。他又看了看,最後又自己否定了。他說打瞌睡怎麼又記兩個日期呢?什麼意思?

我又說了一聲是記着玩的。

他卻笑了笑,然後晃了晃腦袋。他說你在說謊。

就那一個謊字,嚇得我全身冒着虛汗。我當時好怕,我怕他什麼都知道了。好在他說完就往前走去了。

最早畫夠了六個“正”字的,是例假日期的後邊。也就是說,離上次來例假的時間已經一個月了。那幾天我買了紙等着,可是哪一天都用不上。我偷偷地跑到廁所,久久地呆在那裏,我想看看是怎麼回事?我想看看怎麼不來了呢。難道真的懷了孕嗎?那時我就想上醫院了,但我告訴我再等一等。

就這樣。我又苦苦地等了一個月。最後,便偷偷地上醫院了。

上醫院的那一天是一個星期天。那一天的情景我真不想多說,因爲我什麼都不懂,我拿着一張四毛錢的掛號單,竟然摸進了兒科門診裏,結果我被罵了出來。那是一個女醫生,她說你怎麼跑到我兒科來呢?你要看的什麼病你不懂?

我怎麼會懂呢?我的年紀纔多大,我怎麼會懂呢?我知道,她是把我當成了那種人了。因爲她曾問過我,你是做什麼的?我不敢說我是學生。我遲疑了片刻,然後說了在髮廊裏打工。

我當時想哭,我轉身只好悻悻地走了。那張四毛錢的掛號單我也不要了。後來我又重新買了一張,是八毛錢的。賣掛號的人在窗子裏邊瞪着眼睛問我,看哪個科?這回我記住了。我說看婦科。他說八毛。我說不是四毛嗎?他說今天的婦產科是專家,八毛!看不看?不看明天再來。我問他明天多少?他說明天是四毛的。我遲疑着離開了那個窗口。

最後,我還是回來買了那張八毛的掛號單。

那一天,我的感覺就像被誰又姦污了一次。

真的。那種心疼的感覺,那種有頭卻沒有臉的感覺,叫人想哭都哭不出來。

確鑿是懷孕之後,我就不去劉阿姨那裏了。那幾天正好已經是期末了,於是我最後去了一趟劉阿姨的美容屋,找藉口對她說,過兩天就要期末考試了,我得好好地複習些功課,我說我不能再到你這裏來了。她說好的,那你就別再來了。那夜,我也不再幫她給客人洗頭洗臉了。我一轉身就走到了門外。後來劉阿姨還好心地追了出來,她說,放假後你要是願意你就來我這裏吧,好不好?我說好的,到時我看情況吧。然後我就到街上浪蕩去了,一直浪蕩到了深夜。

那時,我覺得我的頭好大,整天都像要炸開了一樣。我想我該怎麼辦呢?思來想去,只好大膽地摸進了馬達的家中。

我決定找他的奶奶說說。

我想不管怎麼,馬達總是她的孫子吧?她的孫子做下的壞事,她不能一點良心都沒有吧?

我對她說,你還記得有一天早上,天剛剛亮的時候我來過你家嗎?

她說記得,你是來找我馬達的。我說你知道我爲什麼來找他嗎?她說不知道。

我就把醫生開的診條,遞到她的面前。我不知道馬達的奶奶能不能全都認出那上邊的文字,但她把條子拿了過去,而且竟然看懂了。

她揚了揚那張單子。她說那怎麼辦呢?我說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她當時也顯得十分地憤怒和苦惱,臉上的皺紋一條疊着一條。嘴裏不停地罵着她的馬達,左一個該死的,右一個挨刀的。但我覺得那種罵法一點都沒有意義。

我的嘴裏只是不停地問她,你看怎麼辦吧?

她最後長長地嗨了一聲,她說,如果你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就好了,你就可以把孩子留下來,到時候由我來照料。

這個老太婆,你說她是不是喫錯了藥了?我說我不留。

她說你就是想留也不行呀?你還是一個小女孩,你哪知道怎麼生呢?

我說就是知道怎麼生,我也不留。她說那就只有去打胎啦。

我說我沒有錢。

她說打胎要多少錢呢?我說不知道。

她就低下頭去想了想,最後抬起頭來對我說,那你明天再來吧好嗎?後天也可以,後天你來,我拿錢給你。

等着拿錢的那兩天,我幾乎是徹夜難眠。我不知道打胎是怎麼回事。我想不出打胎是怎麼打的。會不會要了我的命。

那兩天,馬達那兩個字怎麼寫也不管用了,一看到那兩個字,我就想到了懷在身上的孩子來,一想到那個孩子,我就感到我懷的就是他,就是那個該死的馬達。這麼一想,就什麼力量都上不來了,連站起來的想法也沒有了,我只想匍在桌上睡覺,直到黃老師的粉筆突然地砸在了我的頭上,我才猛地跳了起來,然後聽到的,就是同學們的哈哈大笑。

其實,打胎的事情我應該留到放假後的,因爲只有兩天就考試了,考完試就沒有事了,我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

可我一點都沒有這樣想過。我在馬達奶奶的手裏拿到錢的時候,時間是中午。是她叫我過去拿的。拿到錢後,她問了我一聲,你想什麼時候去?我說我現在就去。她說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我說不用。我說我自己去。一轉身,就自己到醫院去了。那時,我恨不得把身上的孩子馬上打掉,打得越快越好,別的就什麼都沒有多想了。

可是,我碰着的卻是一個很年輕的醫生。她問我是吃藥還是做手術?

我說我不懂。

她說那你就想好了再來吧。可我沒走。我站在那裏,我想等一等那天給我檢查的那一個好心的醫生,那個醫生年紀稍大一些。但她卻久久不來。

我問她還有別的人嗎?

她說什麼別的人?

我說別的醫生。

正說着,裏邊的房裏出來好幾個,但沒有一個是那天的那一個。

她說你到底是吃藥還是做手術?我想了想,問她你說我應該怎麼樣好呢?她就上上下下地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她說吃藥當然好一些,但吃藥就貴多了。我說貴多少?

她說貴一百多兩百吧。一聽那麼多的錢,我的頭皮就大了。我說那我就做手術吧。

她說做手術就有點難受啵。我心想,我沒有錢,我不肯難受我還能怎麼樣呢?

她轉身就把我領到裏邊的一個房裏,然後給我動起了手術來。

說真話,我要是知道動手術會那麼難受,我會去跟劉阿姨借錢的,可我怎麼知道會有那樣難受呢?我沒有見過別人是怎麼殺豬的,但我想我當時的喊叫跟殺豬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那位醫生覺得我的喊叫太難聽,太刺耳,就抓了一個塑料的藥瓶遞給我。

她說你把這個給我咬住。

我說咬住這個就不難受了嗎?她說不是不難受,而是你的喊叫就沒有那麼難聽了。

做完手術,我沒有回家,而是直直往學校去了。下午的課,我一點都聽不進去,我簡直難受得想死。我動不動就用手往臉上摸摸,摸着的總是一張冷冷的臉,就連那兩個很好摸的耳珠,也是冷冷的。

我知道,我那其實是心冷。夜裏睡在牀上,我想明天我是不是別去學校算了。我想在家裏好好地呆一天,因爲再一天就是考語文了。我想好好地歇一歇,好好地在家裏喘幾口氣。我還想過,如果母親問我爲什麼不去學校,我就對她說我有病,我頭昏,然後就像她一樣躺在牀上。可天亮的時候我卻自己又爬下了牀來,然後慢慢地往學校走去。

我以爲打完了胎了,遭遇也就慢慢走遠了,誰知道就在這個早上,又出事了!而且是連連出事!

第二節下課之後,黃老師不知因爲什麼一直呆在教室裏忙着。他沒有想到他的女朋友到學校來找他。他女朋友找不到他,就找到教室裏來了。

黃老師的那個女朋友,竟然就是給我做手術的那一個女醫生。

她一進門,我就認出她來了。我心裏猛地一跳,簡直被嚇得半死。我正想如何地躲避她,可她卻發現了我了。其實,就是那一個時候,我也還是可以躲避她的,我可以裝着不認識她,然後溜出教室,但我卻坐着不動。她走到黃老師的身邊後輕聲地說了一句什麼,黃老師的眼光馬上朝我橫掃了過來。

黃老師說對呀,她就叫寒露,怎麼,你們認識?

我慌得全身發抖。我沒有回黃老師的話。我把臉收得低低的。

我的耳朵那時很尖,我聽到她嘴巴不停地跟黃老師說了一句又一句,她的嘴巴剛一停下,黃老師馬上從講臺上猛地站了起來,他指着我,惡狠狠地說,你聽着,放學的時候你到我的辦公室去,你不能馬上回家,你聽到沒有?

我被嚇得汗都出來了。我心裏連連地苦叫着,媽呀媽呀,她怎麼會是黃老師的女朋友呢?如果我早一點認得她,我哪會讓她給我做手術呢?就連那個門我都不會進去的。我們瓦城有那麼多的醫院,我爲什麼一定要讓她給我做手術呢?你以爲我是喫錯了藥嗎?

人就是這樣,倒黴起來想躲都躲不開。第三節課的時候,我有幾次想逃跑回家,但總是站不起身來。

我怕黃老師,我怕第二天他不讓我考試。放學後,同學們都蹦蹦跳跳地回去了,我呢?沒有辦法,只好揣着一顆慌慌的心,往黃老師的辦公室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肯定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又在家裏喝起了農藥了。

都是因爲馬達的奶奶。

大約是上到第二節或者第三節課的時候,她從屋裏提着一籃雞蛋摸到了我的家裏。她那麼大的年紀了,她怎麼還那麼蠢呢?她爲何就不想想,我的母親知道了我懷孕的事情,怎麼受得了呢?

這個老太婆,肯定是喫錯了藥了。可以想象,母親知道我懷孕的事後是多麼的悲痛。雖然她知道我已經到醫院裏打了胎了,可是這一切全都是因爲她偷肉後一步一步造成的呀?她怎麼會不覺得她是該死的呢?我後來曾懷恨地責怪過馬達的奶奶,我說你怎麼可以對我的母親亂說呢?她說,我本來也是不想告訴她的,我只想送點雞蛋給你補補身子,可你不在家,我就拿到她的牀前去了。我說你放在客廳裏然後走你的不行嗎?你爲什麼要送到她牀前去呢?你是不是喫錯了藥了。她說我哪吃了什麼藥呢?我什麼藥也沒喫。我說你就是喫錯了藥了。她說喫什麼喫呢,沒喫。我說你沒吃錯藥你幹什麼告訴她。她說我哪知道你沒有告訴過她呢?我以爲你早就告訴她了,你爲什麼沒有告訴她呢?我說,我爲什麼要告訴她呢?她說她是你的母親呀,你不告訴就是你的不對了。

那個老太婆,她反倒責怪我?我說我母親她怎麼說呢?她說你母親什麼都沒說,她只是馬上憤怒了起來,她抓着牀頭邊上的東西就朝我亂砸,罵我沒有管好我的馬達,她叫我滾出去,滾出你們家去。我想跟她好好說她就是不讓,我就只好放下雞蛋就走了。

完全可以想象,馬達的奶奶也許剛一出門,我母親就從牀上爬起來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不活了,怎麼也不再活了。她的腦子裏首先浮起來的,就是她曾喝過的那一種農藥。於是,就朝那個曾賣給她農藥的商店摸去了。

你們說,我該恨誰呢?

如果黃老師沒有讓我到他的辦公室去,如果黃老師的女朋友不來找他,如果放學後我馬上就回到家裏,我母親或許還是可以得救的。可是,我在黃老師的辦公室說呀說呀,一直說到了牆上的掛鐘差幾分就一點半了,他才放我。

他說我肚子餓了,你先回去吧。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也曾想到死去算了。一直回到家裏,我的腦子還是晃晃蕩蕩的。看着母親牀邊上的那瓶農藥,我拿起來曾想把剩下的半瓶也喝下算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母親,我也沒有了上次那種大哭大喊大叫了。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沒有那樣。我不知道。我最後摸了摸母親身上的肉,我發現她的肉還沒有冷。我就自己跑到街上喊了一架三輪,把母親送到了醫院。母親在醫院裏不到半個小時,醫生就告訴我,說是沒有救了。這時,我才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那天下午,我不去學校了。我拿着母親的死亡書,就像拿着母親丟下的靈魂,啞巴一樣蹲在太平房裏看着母親死去了的模樣。我覺得我比死去的母親還要可憐。

最後,我便想到了父親。我突然想起了母親對父親說過的話。母親說,我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們怎麼辦呢?可母親現在死了,父親在哪裏呢?沒有父親,我怎麼辦呢?最後我想,父親會不會就在瓦城呢?他也許又回到了瓦城,我該怎麼讓他知道我母親的死呢?

最後,我就想起了電視臺來。電視臺的大院門前邊有一個小房子,房子裏有人從窗戶朝我大聲地吼着,他說你進來幹什麼?我說我找電視臺。他說這就是電視臺,你找誰?我說我不知道找誰。他說不知道找誰你進來幹什麼?出去!

我那個時候的那個樣子,可能很容易讓人覺得討厭,怎麼看上去都讓人覺得不像一個正常的女孩子。我那個時候的模樣哪裏還能正常呢?我母親死了,我父親又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就那樣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怎麼還能有正常的模樣呢?

但我站在他的窗口邊沒有離開。我紅着淚眼看着他。

我把一直捏在手裏的死亡通知單遞給他,還有一張我寫的字條。

我說我想在今晚的電視上打一行字。那行字我是這樣寫的:父親,母親死了,你女兒寒露在找你。那人一看,臉上的顏色馬上變得像人了。他說你爸爸去哪啦?

我說他離開家已經很久了,可能在我們瓦城也可能不在。

他又問你們家現在就你一個?我說就我一個。

他說那你媽現在在哪?我說在醫院的太平房裏。他的眼睛就突然也溼潤了起來。他說那你身上有錢嗎?

我問他什麼錢?

他說你不是要登這句話嗎?我說是呀。

他說登這句話是要交錢的。我一聽頭皮又大了。我心裏說登這種怎麼也要錢呢?

我問他要多少錢?他說像你這樣的一行字,可能兩百左右吧。

我摸了摸口袋裏的錢,我沒有掏出來。我心想我要是花了錢,我父親又沒有回來呢?我不是喫錯了藥嗎?

我說那我不登了。我從他的手裏拿過死亡通知單和那張字條,我轉身就走。

他卻突然把我喊住。他說那你就把那張條給我吧,我幫你跟他們說說,看能不能給你免費登登。

我那時差點要給他跪下,剛要跪下去,我又把腰挺起了。我怕給他造成壓力,我心想人家同情你是一回事,電視臺給不給你免費還是一回事呢,你要是給他跪下了,電視臺又不允許免費呢?你不是給人家添難題,讓別人替你心裏難受嗎?

我說了兩聲謝謝後,就走了。離開電視臺的時候,天已經慢慢地黑下來了。

後來,我在路邊差點要偷走一輛腳踏的三輪車。

那輛三輪車就停在離醫院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我是東張西望的時候突然看到它的,我的心裏當時好像怦地跳了一下,我就站住了。我想我得弄一輛車子把母親拉到火葬場去。我四周地望了望,我發現沒有人是那一輛車的主人。我一邊注意着四周,一邊就朝那輛車走去。我以爲可能是被人鎖在樹下的,竟然沒有鎖。我想這車會不會是爛了。我推了推,卻也沒有爛。我的膽子就大了起來了。我想我除了偷到一輛這樣的車子,我沒有了別的辦法把我母親拉到火葬場去。但我沒有馬上偷走,我推着車子在樹下來回地走了幾圈,我想因此引起別人的注意。我想如果車的主人就在附近,他會跑過來的,他還會大聲地喊叫着幹什麼你幹什麼動我的車子。但沒有人理睬我。好像我玩的那是我自己的車子。

但我決定推走的時候,心裏突然害怕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了母親偷肉的事情。我怕!

我在樹下站了沒有多久,車的主人就過來了。他是一個老人家,姓李,是他後來告訴我的。他是買喫的去了。走過來的時候,他手裏還拿着一個大饅頭,一邊啃一邊走來,身子沉沉的。走到車子旁邊的時候,他看了看我,卻沒有理睬我,他一邊繼續嚼着他的饅頭,一邊推走了他的車子。我不知道他爲什麼不把我放在眼裏。莫非也是因爲我的模樣已經不太正常?

但我自己卻急了起來。

我說你沒有看見我嗎?我不知道我爲什麼這樣問他。我應該好好跟他說句什麼的,可是我沒有。

好在他停下了車來。他回頭看着我,嘴裏還在鼓鼓地嚼着他的饅頭。我發現他喫得很香。我看着他,自己也深深地往咽喉裏咽下了一點什麼。其實,我咽喉裏什麼也沒有。我已經一整天沒有喫過東西了。

我說剛纔我想偷你的車。

他說你爲什麼不偷?

我說我想偷,可我不敢偷。他說好,那你就說說,你爲什麼想偷我的車。

我說我媽死了,我想偷你的車把她拉到火葬場去。

他嘴裏的饅頭一下就噎住了。他說你媽爲什麼死的?

我說自殺。

他說現在在哪裏。我說在醫院的太平房裏。他說你家裏還有別的人嗎?我說我爸爸離家出走已經很久了,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他說你說的是真話嗎?我說是真的。

他說那我去幫你拉吧。聽他這麼一說,我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我是真的感動。我沒想到我要偷他的車他卻是一個好人。

去火葬場的路挺遠的。路上,我告訴李大爺,我母親就是那個偷肉的女人,我說你聽說過嗎?他說他聽說過。他說那時候整個瓦城都在傳說着你母親的事情,我怎麼會沒聽說呢?他說你媽不是工程師吧?我說不是。我說那是人們瞎傳的。他說我就知道不是。我說你怎麼知道呢?他說你媽若是工程師那就好了。我說爲什麼?他說你想想吧,如果你媽是工程師,她偷肉的事情流傳得那麼厲害,你說我們瓦城的市長會不會跑到你們家去?我說我不知道。他說肯定去。他說他要是一去,你媽的事不就變成了好事了。我好像沒有聽懂。我說怎麼會變成好事了呢?他說,他要是去了你們家,你媽就肯定又有工作啦。我說那他爲什麼又不去我們家呢。不是都傳說我媽是工程師了嗎?他說這你就又不懂了吧。我說我是不懂。他說你以爲當市長的都是草包嗎?他只要派一個人隨便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嗎?他知道後就沒有必要再到你們家去啦。

我說爲什麼?

他說沒什麼爲什麼。我說你說的這種我不懂。他說你是小孩你還可以不懂。我就不再做聲。

隨後他便問我,那你媽爲什麼還自殺呢?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了?

我就把我懷孕的事情說了出來。我還沒有說完,他就慢慢地把車停了下來。我以爲他是累了,我以爲他要停下來歇一歇,可他卻長長的嗨了一聲,然後說:你媽是一個沒有腦子的人。我說你說得對,她是一個沒有腦子的人。他接着說,你爸呢,是一個混蛋!

這一句我不再吭聲。

見我沒有說話,他便問了一聲,你說是嗎?

我還是沒有回話。我不知道怎麼回他的話。

他便跟着默默地不再說話。重新上路的時候,我不再坐在車上了。我覺得他拉一個死人已經夠重的了,再拉我,那就更重了。我跟在車子的後邊慢慢地跑着。不管他怎麼叫我,我就是不坐。

火葬場需要錢,這一點我是想到了的,我把該交的錢全都交完之後,身上還剩了十來塊錢,我就把那十幾塊錢全都塞進了一個工人的口袋裏。我聽別人說過,好像給的還要多得多,但我身上沒有了。我說我身上就有這麼多了,辛苦你了。那工人也沒看錢,也沒說話,他只是看了看我,轉身忙他的事情去了。

回來的路上,我坐到了李大爺的車上,但我沒說一句話。李大爺也沒有說話,他也許是太累了,直到快要進城的時候,他纔開口突然問我。

他說你身上還有多少錢?我以爲他是問我要拉車的錢。我說沒有了。我說全都給了火葬場了。他就突然地停下車來。

我不知道他停車幹什麼?我想他可能是想跟我要點拉車的錢。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他,我趕忙從車上走下來,然後走到他的身邊。

我說對不起了李大爺,你告訴我你住在哪裏好嗎?找個時間我借點錢給你送去。

我說我一定給你的。

李大爺沒有下車,他坐在他的車上,只朝我回過了臉來。

他說幾毛錢有嗎?我說一分也沒有了。他說你先摸摸看,要是有,幾毛錢也可以。

我就在口袋裏到處亂摸了摸。我知道我身上一分都沒有了的,但我還是亂摸了一頓。我說沒有,一分也沒有了。我說我全都給了火葬場了。

他從身上掏出了一支菸,慢慢地燒着,燒着燒着,他從他的口袋裏摸出了一沓零亂的錢來,然後,打開他的打火機,抽出了一張十塊的錢,遞到我的面前。

我當時一愣,我說我怎麼要你的錢呢?我說我不要。

我說這錢不是給你的。我心想不是給我的你遞給我幹什麼呢?他便告訴我,他說他的三輪車是做拉客生意的,今天拉了我的母親,他得給它掛點紅,也就是避災的意思。說完這一句的時候他說,這是迷信,你小孩你還不懂。他說不掛紅其實也可以,但心裏總會有點過意不去。

他說,這年月做生意不容易,你現在還小,你還不懂。

他說,你就當這十塊是你的吧,你可以把這十塊轉送給我,算是給我的車掛紅用的,可這十塊是剛剛從我身上出去的。這樣吧,你到前邊的哪一個店裏隨便亂買點什麼,也就是把這十塊錢換掉,換成是你的錢,然後你拿五塊錢回來給我掛紅就可以了。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我說好的,那我就先用你的錢吧,反正哪天我會還你的。然後朝前邊走去了。

那十塊錢後來我買了一瓶酒,剛好是五塊錢的,剩下的五塊我還有意讓那個店主換了三回,我讓他給我換一張新一點的,弄得那個店主都煩起了我來。那瓶酒我當然也是給李大爺買的。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還他這十塊錢的,在還這十塊的時候我還得多給他一些,因爲這十塊本來就是他的,我得另外給他付掛紅的錢,還有拉車的錢。那瓶酒就當是今天晚上我送給他喝的。我覺得我那麼想是對的,我想我給他買喝的也是對的。可是,當我拿着那瓶酒和那五塊錢往回走的時候,我走呀走呀,好像都走過了他停車的地方了,卻就是看不到李大爺和他的三輪車。

他到哪裏去了呢?

我大聲地吶喊着,李大爺,李大爺你在哪裏呢?

我的淚水都飛了出來了。我說李大爺你在哪呢?路的兩旁全都是黑乎乎的菜地,哪裏都沒有李大爺的迴音。我就那麼站着,站了好久好久,最後只好提着那瓶酒和那五塊錢,慢慢地走回城裏。回到家的時候,全身早就軟耷耷的。我躺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最後我到處尋找,終於找到了母親的一張照片。我把母親的那張照片拿出來,從鍋裏拿了幾粒舊飯,把照片貼在一塊小小的木板上,然後又找了一塊黑布綁在木板的上邊。我想我得給她燒點香,讓她的魂靈隨着升騰的煙霧儘快地昇天。

我怕她一直呆在家裏不走。我怕我會時常地從夢中被驚醒。

可我到哪裏去找香呢?沒有。我也不想再到街上去尋找。我從書包裏把所有的書全都拿了出來,然後放在一個臉盆裏,一頁一頁地撕下來,當着母親的面,一頁一頁地燒掉。

我一邊燒一邊不停地掉着眼淚。

我想我還讀什麼書呢?我怎麼還讀得下去呢?我不讀了。我燒了幾乎一夜。我睡下好像沒有多久天就亮了。天亮後我就睡不着了,但我不想從牀上起來,我想就那樣繼續躺在牀上。我想我已經把書都燒掉了,我也不用再去學校了,我還去學校幹什麼呢?可是躺了沒有多久,又突然地爬起牀來。

我突然想起了早上是考試。而且考的是語文。

我想我還是去吧?都學了一個學期了,就只剩下了考試了,我還是去吧。

最後,我在廚房的菜籃裏撿了兩顆紅色的辣椒,拿了一支鋼筆,就跑到學校去了。那兩顆紅辣椒是爲了打瞌睡的時候用的,我在前邊好像沒有說過,我有很多早上靠的都是一顆顆的紅辣椒,我一打瞌睡,我就悄悄地把紅辣椒拿出來,悄悄地咬上一口。因爲我不能老是從座位上站立起來,有時老師也不允許,說我影響別人的學習。

那天早上我遲到了。可我沒有想到,全班的同學竟然都在靜靜地等着我。我剛跑到教室的門口,我還沒有來得及喊一聲報告,我遲到了,同學們便都直刷刷地朝我站立了起來。

我驚呆了。他們好像也驚呆了。這時黃老師朝我走了過來。他說我們都在等你呢,我們以爲你不會來了。

說着黃老師把我拉到座位上坐下。黃老師說,你家的事同學們都知道了,大家都是晚上看電視看到的,當時我馬上就到你家裏去了,可你不在家,有很多的同學也都到你家裏去了。我們在那裏等到了半夜還看不到你回來。你去哪裏啦?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黃老師的眼淚也在悄悄地流淌。同學們也在流淚。

我沒有想到,我的那一張字條後來上了電視了。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把那張紙條遞給那個門衛後,我就再沒有去想過它了。再說,我們家早就沒有電視看了。我們家的電視,早在我母親頭一次自殺後不久就賣掉了,是我到街邊找了一個收破爛的人來買走的,那人原來和我父親是一個單位的,下崗後就當起了收破爛的了。我家的那一個電視是十八英的那一種,他問我買了幾年了?我說好像是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他說那可能有十年以上了。我說可能有吧。他說現在這種電視,新的都好便宜好便宜了。我說多少?他說一千塊錢就能買到了。我說那我這個電視還能賣多少?他說也就三百塊吧。我說我們家這電視從來都沒有壞過,一直好好的,三百塊太少了。我說你多給一點吧?他說頂多只能給到四百。我說四百也太少了。他說就四百,別說那麼多了,四百你賣不賣,你賣我就拿走,你要不賣,那就算了。我母親這時也從牀上爬了下來,站在門邊看着我們。我說媽,四百賣不賣?我母親說,賣吧賣吧。四百就四百,賣了算了。可是數錢的時候,他卻只給了我兩百。他說,你父親曾借過我兩百塊錢一直沒有還呢。我當時就啞了。我回頭看了看我的母親。我說媽,是不是?我母親靠着門沒有回答。他說是真的,我不會騙你的,我騙你們幹什麼呢?不信哪一天你爸爸回來了你問問他。說完他就抱着電視走了。他抱着電視剛一出門,母親在門邊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黃老師說,我們相信你會來考試的,所以我們就一直地等着你。

黃老師剛一說完,同學們就呼啦啦地朝我圍了過來。他們的手都這個拿着兩塊,那個拿着五塊,然後一張一張地放在我的面前,放得一桌都是。同學們的那些錢不是很多,但已經夠我充當尋找父親的路費了。

學校準備放假的前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廣東那邊寄來的,拿到信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就是以爲是父親寫的。可是不是。我打開信封一看,竟然是那個該死的馬達寫的。但他隻字不提賓館裏的事件,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似的。那封信他寫得很短,他很簡單地告訴我,說是他剛剛去海南一趟,而且在那邊看到了我的父親了。他說我的父親真的在那邊與別人合夥開了一個那種店。馬達叫我放假後馬上到廣東那邊去找他,他說他可以帶我去找到我的父親。

信的末尾,是馬達在廣東那邊的地址。那封信,我是在門外的一棵樹下看的,看完後我靠在樹的身上,遙望着前邊的天空,茫茫地揣想了大半天。

我想,也許他說的是真的。我又想,也許他說的是假的。也許,他只是想在我的身上又打什麼主意?

但我又不敢不相信他說的可能是真的。最後,我想我只有去了那裏,只有找到了馬達我才能知道了。

如果是真的,不管怎麼樣,我也要把我的父親拉回來。

如果是假的,那麼我怎麼辦呢?我想不出我該怎麼辦。

但我想,我不能不去!我想,如果是真的,如果我不去我就失去了一次找回父親的機會。

就這樣,我把門牢牢地鎖上了。我出門的時候,大約是七點多一點,我想這個時候我是不會碰上什麼老師或者什麼同學的,我不願別人知道我去了哪裏,但在大街上經過的時候,還是被一位同學發現了,她正跟着她的父親,要去前邊的一家大飯店喫早茶。她的父親是我們瓦城的一個什麼官,她以前跟我說過的,可我忘記了。

她問我,你去哪呢?我說我去火車站。她說你去火車站幹什麼?我沒有告訴她實話。

我說爲了下一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我想利用假期的時間,到外邊打工。

她說你會打工嗎?

我說怎麼不會呢?她就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然後拉着她父親的手,往前走了,去喫她的早茶去了。那些早茶都喫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只是曾經聽她說過,說是有很多很多好喫的,並不僅僅是喝什麼茶水。我站在大街上看着他們的背影,想了一會兒他們就要喫上的早茶,最後,我突然想我也應該買點什麼喫的。於是,我掏出了幾張碎錢,在路邊的地攤上買了兩個又白又大的饅頭,一邊啃着,一邊趕往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