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的態度與常識

梁文道
讀當紅法國哲學家於連(François Jullien)的訪談錄《(經由中國)從外部反思歐洲——遠西對話》時,發現一個非常罕見的奇事,作者竟然和譯者公開鬧矛盾,而且全都呈現在這本書裏。根據書前“譯者的話”,譯者曾多次保證中國出版譯書的程序能夠“出精品”,但作者於連教授就是不放心,而且不放心到了一個地步要另外寫一封“作者告讀者書”,並且指明要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中譯之後連法文原件刊印,以正視聽。他想告訴讀者什麼呢?他說:“雖然我十分感謝譯者對我思想複雜性的闡述所顯示出的極大耐心,我還是拒絕對該書中可能出現的誤解和錯誤承擔任何責任。特此聲明!”再回到“譯者的話”,譯者隱晦地表達了他的感受:“譯者慶幸本書在中法文化交流年內出版,其宏觀意義在於交流兩國文化,這個‘作者告讀者書’也可視爲對本書的一個不無意義的腳註。讀者不僅可知其書也可知其人,由此更充實了文化交流的內涵。”

我不懂法文,實在沒有能力判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曉得到底是譯者的水平真的有限,還是作者的爲人太過麻煩。就算遇上了令人看得莫名其妙的章節,我也不知道是誰的責任。好在我還有丁點常識,可以藉此摸出些蛛絲馬跡。在這本書的第八十九頁,於連提到他70年代在香港新亞研究所就讀的經驗,可是譯者似乎沒聽過“新亞”這個名字,於是直接按原文音譯把它寫作“Xinya研究院”。此外他也不曉得“啓德機場”,因此就有了“Kaitak飛機場”。如果說他沒來過香港,不知道什麼叫“新亞研究所”,也不知道香港曾經有個新亞研究所,那倒也罷了。但接下來,這位譯者竟把一代中國思想史名家徐復觀先生(於連的老師),譯成既有福氣又有官運的“徐福官”,而且還標明這是“普譯”。這不是一本談中國哲學思想的書嗎?譯書的人怎能連徐復觀是誰都沒聽過呢?就算沒有這方面的背景知識,隨便上網查一下,也不難找到“徐復觀”這三個字吧?如此苟且的態度,難怪於連教授如此不滿,如此不信中國翻譯能“出精品”了。讀到此處,我總算知道了於連教授的“爲人”是何等認真,這次“文化交流的內涵”也實在太充實了。

又有一本書,是已故美國思想家愛德華·薩義德的《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我在書的中譯本編者前言裏看到這麼一句話:“在另一個界標上,爲了突出那句塞訥卡人格言的重要性,薩義德從一開始就投入了這個主題……”誰是塞訥卡人呢?他們又說了些什麼格言?我在這篇前言的上一段又找到了這一句話:“‘人所固有的,我都具有’這句格言儘管已經是老生常談……”看來這就是塞訥卡人的格言了。至於塞訥卡人,本書譯者很認真地提供了一條譯註,他說:“塞訥卡人(Senecan),北美印第安人,易洛魁聯盟中最大的部落,主要生活在美國紐約州西部。”我非常驚訝,原來這支部落竟有一句美國學界人所共知的老生常談,而我卻一無所知,於是趕緊找來英文原版學習學習。一學習我就發現,那句“人所固有的,我都具有”原來是“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這句名言的中譯。譯得對不對,姑且不談,但這句話又哪裏是什麼印第安人的格言呢?但凡受過西方人文學訓練的,大概都知道這句格言其實出自劇作家泰倫提烏斯(Terentius),但他可不是什麼印第安人,而是兩千多年前的羅馬人。由此推斷,所謂的“塞訥卡人”指的應該是著名的古羅馬人文主義思想家“塞內卡”(Seneca),也就是暴君尼祿的老師。這篇前言的作者應該是想說,“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是句“塞內卡式”的格言,擁有塞內卡式的人文主義精神。看來《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的中譯者對人文主義的傳統所知有限,纔會把一個古羅馬人當成了印第安人。難得他還要很認真地去提供一條譯註,生怕讀者看不懂,儘管是條錯得離譜的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