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的準備

李娟
自從我出了兩本書後,我媽便在村子裏四處吹噓我是“作家”。可村民們只看到我整天蓬頭垢面地滿村追鴨子,紛紛表示難以置信。而我媽對他們說着說着,扭頭一看,我正趿着拖鞋,沿着水渠大呼小叫地跑,邊跑邊揮棍子,也實在不像樣,便覺得很沒面子。

後來,終於有人相信了。烏倫古河下游三十公里處新建了一個牧民定居新村“胡木吉拉”,村裏有人來找到我媽,要我去該村當“村長助理”,一個月給我兩百塊錢。又表示這個價位是合理的,村長本人才四百塊。

我媽備感受辱,傲慢道:“我的女兒可做不了那種事!”

他很奇怪:“你不是說她是作家嗎?”

總之,在阿克哈拉村,我實在是個撲朔迷離的人物。主要有四大疑點:一、不結婚;二、不工作;三、不串門;四、不體面。

然而這個冬天,我終於要像模像樣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着遷徙的羊羣進入烏倫古河南面廣闊的荒野深處,觀察並記錄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於是我媽趕緊四處散播這個消息,並進一步宣揚我的不同凡響。然而如何讓牧民們理解我這一行爲呢?她只能作如下解釋:“她要寫。把你們的,這樣的,那樣的,事嘛,全寫出來!”

牧民們便“噢”地恍然大悟狀,又低聲交頭接耳:“那有什麼可寫的!”

無論如何,一個漢族姑娘要進“冬窩子”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遍了喀吾圖鄉的幾個牧業隊。我媽開始挑選願意帶我同行的家庭。

纔開始,我雄心勃勃,要跟一戶路程在四百公里以上、騎十幾天馬才能到達駐地的人家,想把遊牧生活最艱辛之處遍嘗一遍。可是,路程超過十天的人家都不肯捎我,怕我添麻煩。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壯志隨着轉場日期的一天天來臨,也一點點消融——想想看:半個月的時間,夜夜睡雪地,休息不足四個鐘頭;天天凌晨起身,摸黑出發;頂着寒流趕羊追馬,管理駝隊,拾掇小牛……我這八十來斤的體格,還是別逞那個強了。於是對路程的要求降低爲一個禮拜……終於,在臨行前一個星期,又降至四天以下……

在經過我們阿克哈拉村的牧民中,行程三四天的牧民家庭多半是喀吾圖鄉牧業三隊的。親愛的扎克拜媽媽家就在三隊,我曾和他們一家生活過一個夏天。照說,繼續跟着他們生活再好不過。可自從那年在扎克拜媽媽家住了幾個月後,牧民間四處傳言我是她兒子斯馬胡力的“漢族對象”,令我很生氣。斯馬胡力的老婆沙拉特更生氣。一段時間裏,她一見到我就把臉垮得長長的,一直垮到地上。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扎克拜媽媽一家都不會說漢語,我們之間的交流困難而蹊蹺,誤會重重。

而其他會一些漢語的人家大都是年輕夫婦,也極不方便。——既然是年輕夫婦,肯定很恩愛了。萬一人家晚上要過夫妻生活,豈不……豈不影響我休息?

所謂“冬窩子”,不是指具體的某一個地方,而是遊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區。從烏倫古河以南廣闊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邊緣,冬窩子無處不在。那些地方地勢開闊,風大,較之北部地區氣候相對暖和穩定,降雪量也小,羊羣能夠用蹄子扒開薄薄的積雪尋食下面的枯草,而適當的降雪量又不會影響牧民們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飲用水。

冬牧場遠比夏牧場乾涸、貧瘠,每家每戶的牧地因此非常闊大,一家遠離一家,交通甚爲不便,甚至可算是“與世隔絕”。

進入冬窩子的牧民們,在大地起伏之處尋找最合適的背風處的窪陷地,挖一個一兩米深的坑,坑上搭幾根木頭,鋪上乾草束,算做頂子,再修一條傾斜的通道通向坑裏,裝扇簡陋的木門,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窩子。於是,在無數個冬天裏,一家人便有了擋風避寒之處。地窩子都不會很大,頂多十來個平方,一面長長的大牀榻加一隻爐子,一個小小的廚房角落,便抵得滿滿當當。人們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實在沒什麼私密性可言……

總之,去冬窩子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可選擇的範圍小之又小。

就這樣,最終選擇了居麻一家。

居麻很能說些漢話,他家搬家路程爲三天。居麻夫妻倆年近半百,隨行的只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加瑪——真是再理想不過啦!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這些年居麻欠了我家好多錢,他家又太窮,看情形是還不起了,也不指望了。不如到他家住幾個月,把錢全喫回來——這是我媽的主意。

可後來,每當我扛着三十多斤的雪步履蹣跚、氣喘如牛地走在茫茫沙漠中,便忍不住喟嘆:失策了。


此行還有一個物件覺得有必要準備,就是溫度計。可我找遍了阿勒泰市與富蘊縣也沒買到專業的便攜式溫度計。最後只好買了把一尺多長的大傢伙,安慰自己:大了不容易丟。拿回家試了幾天,倒是蠻準的,只可惜最低只能測到零下三十五度,遇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天氣就只能估算了。

還有一項重大準備是理髮。我打算剪那種比光頭稍長一些的短髮,因爲預感到未來幾個月內可能洗不成頭了(其實還是洗了幾次的……)。可恨的是,經營村裏唯一一家理髮店的姑娘瑪依拉正在談戀愛,不好好做生意,整天神出鬼沒。她的店一天去十次,有八次是關着的。另外兩次要麼有人正在理,要麼熱水沒燒好,讓我再等一個小時。不用說,一個小時後,又沒人影了。弄得我很惱火,乾脆自己胡亂剪了剪就上路了。於是乎,此後的日子裏,每當面對客人或出門做客時,頭髮是最傷我自尊心的東西……

同時,我下定決心學習哈語,並且很有野心,不但要學說,還要學寫。我特意借了一套哈語自學材料,準備大幹一場。然而真學起來談何容易!雖說阿拉伯字母只比拉丁字母多出來六個,但頓感千軍萬馬,氣勢洶洶。一根舌頭根本不夠用。書寫起來更是曲裏拐彎,千頭萬緒,一堆扯不清的亂線頭似的……唉——“自學成才”四字何其艱難!

啓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依據牧人的習慣把表往後調了兩個小時,改爲本地時間。之前我一直用北京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