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辯症

王蒙
話說某公在患厚皮邏輯症之後,經過手術削皮,看上去皮薄了些,然而這只是“鋸箭法”,治標沒治本,不久皮又長厚了。更讓人不解的是,此公在服了《邏輯學》之後,出現新的症狀。

一日,此公又來到醫院。正好這天在醫院就診的患者寥若辰星。

醫生說:“請坐!”

此公說:“爲什麼要坐呢?難道你要剝奪我不坐的權利嗎?”

醫生無可奈何,知道此公曾有過的事情,於是倒了一杯水給他,說:“請喝水吧。”

此公說:“這樣談問題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攙入氰化鉀,就絕對不能喝。”

醫生說:“我這裏並沒有放毒藥嘛。你放心!”

此公說:“誰說你放了毒藥?難道我誣陷你放了毒藥?難道檢察院的起訴書上說你放了毒藥?我沒說你放毒藥,而你說我放了毒藥,你這纔是放了比毒藥更毒的毒藥!”

醫生毫無辦法,便嘆了一口氣,換一個話題說:“今天天氣不錯。”

此公說:“純粹是胡說八道!你這裏天氣不錯嗎?即使是天氣不錯,並不等於全世界的天氣不錯,比如北極就在刮寒風,漫漫長夜,冰山正在撞擊……”

醫生說:“我說的今天天氣不錯,一般是指本地,不是全球嘛。大家也都是這麼理解的嘛!”

此公說:“大家都理解的難道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大家認爲對的就一定是對的嗎?如果公衆的價值觀出現問題,那真是可悲的事情,比如文革就是這樣。要知道真理有時就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醫生已經有厭煩了,忍不住和他辯起來:“難道真理就掌握在你手裏?”

此公說:“你的理解,我看是很平凡的,你們這些醫生都給人看病,唯有我是被看病的,我雖屬少數人,但我也沒說真理就在我手裏呀?”

醫生說:“我們醫生都是平凡的人,你是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人也會得病,也要我平凡的人來治病。”

此公說:“我不平凡的人即使得病,也是得不平凡的病。”

醫生說:“對!你得的是不平凡的病。”

此公說:“你才得病了呢,我說過我得了病嗎?”

醫生說:“你沒病來醫院幹嘛?”

此公說:“我沒病不可以來醫院嗎?醫院是公衆場所,我無權來嗎?”

醫生說:“你可以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此公說:“你無權命令我走,你是醫生,職業道德不允許你趕我走。”

醫生說:“醫生的職業道德是對病人而言。閒雜人等都跑到醫院來,醫院不成了公園麼?”

此公說:“你沒有調查研究,怎麼就知道我沒病嗎?難道我就不是病人嗎?”

醫生說:“你不是說你沒有病嗎?”

此公說:“難道我說的話就一定正確嗎,難道我說過我沒病嗎?”

醫生說:“我不用調查研究也知道你有病了。”

此公說:“你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因此,你這是在罵人!”

醫生搖了搖頭說:“你的病我治不了,你去找其他的醫生給你看吧。”

此公說:“你們醫生都是穿一條褲子,木秀於林,風必吹之,那位醫生都會說我有病的。”

醫生無可奈何:“既然大家都說你有病,那你肯定是有病的,你大概不知道,還有木‘朽’於林,風不吹也自爛一說呢。”

此公說:“你們都說我有病,難道就我一個人有病,你們就沒有病?”

醫生苦笑着說:“你、我、還有其他醫生都有病,好麼!不要再說了!”

此公說:“你難道要剝奪我的話語權嗎?”

醫生說:“好!好!你有說話的權利。”

此公說:“不對!我還有不說的權利!”

醫生說:“那你就坐下繼續說吧,說累了,就喝點水。”

此公說:“這樣談問題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攙入氰化鉀,就絕對不能喝。”

醫生說:“我這裏並沒有放毒藥嘛。你放心!”

剛說完,醫生心想,又轉回去了,看來今天無窮無盡。於是苦笑着說:“今天真倒黴……”

此公說:“你還是醫生嗎?你知道醫生的職業道德嗎?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醫生說:“那你就少廢話,讓我給你瞧病吧?”

此公說:“誰說我有病?你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

醫生心頭一驚,進入狗咬尾巴的邏輯怪圈了,因此就閉口不語。

此公說:“你爲什麼不說話?”

醫生說:“我爲什麼要說?你難道要剝奪我不說話的權利嗎?”

此公說:“那你就喝點水吧。”

醫生說:“這樣談問題是片面的,因而是荒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攙入氰化鉀,就絕對不能喝。”

醫生忽然感覺到,這話原是從此公嘴裏吐出來的,自己怎麼傳染到了呢,就差點沒暈倒在地上……

第二天,醫生找到院長,說:“本人雖是主治大夫,但因某些特殊患者的病症——雄辯症的出現,本人深深感覺到知識的貧乏,無法給病人治病,想脫產去進修哲學、邏輯學。”

院長說:“就爲一個特殊的病人?”

醫生說:“特殊病人就不是病人嗎?你可以剝奪特殊病人治病的權利嗎?難道醫院只是爲了大多數人開設的嗎?如此歧視特殊病人是沒有道理的!假如你是特殊病人,你需要治療嗎?”

院長一聽,一屁股癱在沙發上,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慢慢地說出一句話:“我看你已經有雄辯的能力了,不用再去進修,否則我這老院長也得去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