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海報上的孩子

恰克.帕拉尼克
卡珊黛娜在失蹤三個月後,走了回來。有一天早上,一個通勤族在州道公路上開車進城時,看到一個女孩子,近乎全裸,沿着鋪了鵝卵石的路肩彳亍前行。那個女孩子看起來只圍了一塊腰布,戴着黑手套,穿了黑鞋子。她在脖子上好像裹了個圍兜或是一條黑色大手帕,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胸部。等這個開車的人把車轉回來,又打電話通報警方的時候,陽光已經明亮得讓人看清楚那個女孩子其實全身赤裸。

她的鞋子、手套、腰布和圍兜,都只是幹了的血,厚厚一層幹了的血,黑黑的,上面羣集着嗡嗡作響的黑色蒼蠅。那些蒼蠅叮在她身上,多得像黑色的毛皮。

那個女孩的頭部剃了頭髮,長了疥瘡,只剩下一綹綹雜亂殘發由她耳後伸出,或圍着她的光頭。

她之所以不良於行,是因爲她右腳被砍掉了兩根腳趾。

那個圍兜,在她胸前的那一層血,那一層蒼蠅,在醫院急診室裏由醫生用酒精清洗過之後,發現在她乳房的皮膚上刻了井字棋,有個不知名的人贏了。

等他們把她的手弄乾淨之後,發現兩手的小指都不見了。其他手指的指甲都拔除掉了,剩下腫脹而變紫的肉。

在那層幹了的血底下,她的皮膚呈青白色。女孩子的頭部像下巴上的一些骨頭,只看見顴骨和鼻樑骨,下顎上方的兩邊太陽穴都深陷成兩個黑洞。

在急診室用屏幕拉起的隔間裏,克拉克太太把身子俯過她女兒病牀的鉻鋼欄杆,說道:“寶貝,哦,我的好寶貝……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

卡珊黛娜發出笑聲,看着紮在她手臂裏的針頭,通到她靜脈裏的透明塑膠管,她說:“是醫生。”

不是的,克拉克太太說,是誰切了她的手指頭?

卡珊黛娜看着她的母親說:“你想我會讓別人這樣對我嗎?”她的笑聲停止了,她說:“是我自己做的。”而這是卡珊黛娜最後一次發出笑聲。

克拉克太太說,警方找到了一個證據,他們在她的陰道,還有她的肛門的內壁發現有細得像針一樣的木屑刺在那裏。警方法醫組的人在她胸口和手臂的傷口裏請出了碎玻璃屑。克拉克太太對她女兒說她不可以不說話。

他們需要知道卡珊黛娜所能記住的一切枝微末節。

警方說,不管做這些事的是什麼人,都一定會再綁架另外一名受害者。除非卡珊黛娜能面對她的恐懼,幫助警方,否則攻擊她的人就永遠也抓不到。

卡珊黛娜躺坐在牀上,在由窗口照進來的陽光中,背後墊好了幾個枕頭,看着在藍色天空裏來回飛舞的小鳥。

她的手指給白色繃帶包成一大包,她的胸口纏滿了繃帶,她握在手裏的鉛筆只畫着那些飛來飛去的小鳥,一本素描簿架靠在膝蓋前。

克拉克太太說:“卡珊黛娜?寶貝?你得把所有的事告訴警察。”

如果有用的話,可以請催眠師到醫院來。社工人員也會帶細節齊全的娃娃來用在訪談裏。

卡珊黛娜只看着那些鳥,畫着那些鳥。

克拉克太太說:“卡珊黛娜?”她把手蓋在卡珊黛娜包了白色紗布的手上。

卡珊黛娜看着她母親,說道:“不會再有這種事了。”卡珊黛娜轉回頭去看那些飛鳥,說道:“至少不會再發生在我身上……”

她說:“我是我自己的受害者。”

在外面的停車場上,電視臺的新聞工作人員架設起衛星轉播器材,每輛轉播車上都頂着碟型天線,準備把新聞送給棚內的主播。現場的記者手執麥克風,把無線耳機塞進耳朵裏。

三個月來,她們所在的那個鎮上把尋人海報釘在電線杆上。每張海報上都有卡珊黛娜·克拉克的照片:穿着啦啦隊長的制服,搖着一頭金髮。三個月來,警方查問了那所高中的學生。警探查問了在公共汽車站、火車站和機場工作的人。當地的電視臺和電臺都播出了公益廣告,說明她體重一百一十磅,身高五尺六寸,綠色眼鏡,長髮及肩。

搜救犬聞了她啦啦隊制服的裙子,追蹤氣味到一個公車站的候車椅。

民兵部隊駕着機動船在車程一日可及範圍內的所有池塘、湖泊和河流裏打撈。

通靈人士打電話來說那個女孩子平安無事。說她和人私奔結婚了,或是說她已經死了,埋了。或是說她給當白奴賣掉了,給私運到外國,住在某個石油大王的後宮裏。或是說她去做了變性手術,不久之後就會以男兒身回家來。或是說那女孩子給困在一座古堡或什麼皇宮裏,和一羣陌生人關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在自殘。有一個通靈人在一張紙上寫了五個字,送去給克拉克太太,對摺的紙上有顫抖的筆記,以鉛筆寫着:作家研習營。

三個月之後,所有綁在汽車天線上的黃絲帶都退得幾近白色。投降的旗子。

沒有人理會那些通靈人士,這一類的人太多了。

每一具警方找到的無名屍體,因爲焚燒、腐爛或是傷殘到無法辨識的,都讓克拉克太太屏氣凝神地等到利用牙齒或DNA判定不是卡珊黛娜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到了第三個月,卡珊黛娜·克拉克在牛奶盒上微笑着搖她那頭金髮(美國常把失蹤者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協尋。譯者注),到那時候,已經沒有人再點蠟燭祈禱守夜了,當地銀行所提出的懸賞金成爲這個案子裏唯一會引起興趣的部分。

然後——奇蹟發生了——她赤裸着身體在公路旁邊踽踽而行。

在她的病牀山,她的皮膚上有紫色的瘀傷。她的頭髮剃光了。手腕上戴着塑膠環,上面寫着:“C·克拉克”。

郡方的醫事檢驗人員想在她身上採取男性生殖器的細胞——他說那種細胞是長形的,和女性陰部的圓形細胞不一樣。他們想在她身上採取精液。那羣警探用真空吸引器在她的頭皮、手部和雙腳上找不是她自己的表皮細胞,他們找到了藍色絲絨、紅色綢緞、黑色毛海的纖維。他們檢查她口腔內部,用小碟子來分析DNA。

警方的心理醫師來坐在她牀邊,說卡珊黛娜要說出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辛酸,這是件很重要的事。

電視公司和電臺的工作人員、報紙和雜誌的記者,坐在停車場上,以她病房的窗子爲背景,拍攝他們的報導,有些人退後來拍攝影人員拍攝攝影人員拍攝攝影人員拍攝她病房的窗子。以顯示這裏成了個馬戲團,好像那纔是最後的真相。

護士送來安眠藥的時候,卡珊黛娜搖頭說不要。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睡着了。

因爲卡珊黛娜不肯說話,警方就找上克拉克太太,跟她說他們的調查花掉了多少納稅人的錢。警探們搖着頭,說他們有多生氣,覺得遭到了背叛,他們那樣辛苦,對那個女孩子那樣關心,她卻對自己給家人、社會和政府帶來的痛苦和麻煩毫不在意。她害怕每個人爲她哭泣,爲她祈禱,每個人都恨那個折磨她的怪物,所有的人都希望把那個人抓起來受審。他們努力偵查,耗盡心力,至少該有這樣的結果吧。該讓他們看到她站在證人席上,一面哭着一面說那怪物怎麼切了她的手指,割了她的胸部,還把木棍插進她的屁眼。

而卡珊黛娜只看着在她牀邊站成一排的警探。他們的每一張臉,所有的憎恨和憤怒都集中在她身上,因爲她不肯給他們另外一個標靶。一個貨真價實的惡魔,一個他們亟需的魔鬼。

地方檢察官威脅說要以妨礙司法的罪名起訴卡珊黛娜。

她的母親,克拉克太太,也在那羣對她怒目而視的人裏。

卡珊黛娜微微一笑,對他們說:“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你們太執迷於矛盾衝突了。”她說,“這是我的圓滿結局。”她回頭望着窗子,望着飛過的小鳥。她說:“我覺得好極了。”

她還住在醫院裏,要一條養在缸裏的金魚。然後,她靠躺在牀上,看着金魚在魚缸裏游來游去。畫着金魚,就像她母親每天晚上看着一個個電視節目。

克拉克太太最後一次去看她的時候,卡珊黛娜只把眼光由金魚缸移開了一下說:“我不再像你那樣了。”她說:“我不需要吹噓我的痛苦……”

從那以後,泰絲·克拉克再也沒有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