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活魚

梁實秋
報載一段新聞:新加坡禁止餐廳制賣一道中國佳餚“炸活魚“。據云:“這道用‘北平祕方’烹調出來的佳餚,是一位前來訪問的中國大陸廚師引進新加坡的。即把一條活鯉,去鱗後,把兩鰓以下部分放到油鍋中去炸。炸好的魚在盤中上桌時,魚還會喘氣。”

我不知道北平有這樣的祕方。在北平喫“熗活蝦”的人也不多。杭州西湖樓外樓的一道名菜“熗活蝦”,我是看見過的,我沒敢下箸。從前北平沒有多少像樣的江浙餐館,小小的五芳齋大鴻樓之類,偶爾有熗活蝦應市,北方佬多半不敢領教。但是我見過正陽樓的夥計表演喫活蟹,活生生的一隻大蟹從缸裏取出,硬把蟹殼揭開,吮吸其中的蟹黃蟹白。蟹的八足兩螯亂扎煞!舉起一條歡蹦亂跳的黃河鯉,當着顧客面前往地上一摔,摔得至少半死,這是河南館子的作風,在北平我沒見過這種場面。至於炸活魚,我聽都沒有聽說過。魚的下半截已經炸熟,鰓部猶在一鼓一鼓的喘氣,如果有此可能,看了令人心悸。

我有一次看一家“東洋御料理”的廚師準備一盤龍蝦。從水櫃中撈起一隻懶洋洋的龍蝦,並不“生猛”,略加拂拭之後,咔嚓一下的把蝦頭切下來了,然後剝身上的皮,把肉切成一片片,再把蝦頭蝦尾拼放在盤子裏,蝦頭上的鬚子仍在舞動。這是東洋御料理。他們“切腹"都幹得出來,切一條活龍蝦算得什麼!

日本人愛喫生魚,我覺得喫在嘴裏,軟趴趴的,粘糊糊的,爛糟糟的,不是滋味。我們有時也喫生魚。西湖樓外樓就有"魚生"一道菜,取活魚,切薄片,平鋪在盤子上,澆上少許醬油麻油料酒,嗜之者覺得其味無窮。雲南館子的過橋面線,少不了一盤生魚片,廣東茶樓的魚生粥,都是把生魚片燙熟了喫。君子遠庖廚,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今所謂"炸活魚",乃於喫魚肉之外還要欣賞其死亡喘息的痛苦表情,誠不知其是何居心。禁之固宜。不過要說這是北平祕方,如果屬實,也是最近幾十年的新發明。從前的北平人沒有這樣的殘忍。

殘酷,野蠻,不是新鮮事。人性的一部分本來是殘酷野蠻的。我們好幾千年的歷史就記載着許多殘暴不仁的事,諸如漢朝的呂后把戚夫人"斷手足,去眼,燻耳,飲喑藥,置廁中,稱爲人彘",更早的紂王時之"膏銅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輒墮炭中,妲己笑,名曰炮烙之刑"。殺人不過頭點地,不行,要讓他慢慢死,要他供人一笑,這就是人的窮兇極惡的野蠻。人對人尚且如此,對水族的魚蝦還能手下留情?"北平祕方炸活魚"這種事我寧信其有。生喫活猴腦,有例在前。

西方人的野蠻殘酷一點也不後人。古羅馬圓形戲場之縱獅食人,是萬千觀衆的娛樂節目。天主教會之審判異端火燒活人,認爲是順從天意。西班牙人的鬥牛,一把把的利劍刺上牛背直到它倒地而死爲止,是舉國若狂的盛大節目。獸食人,人屠獸,同樣的血腥氣十足,相形之下炸活魚又不算怎樣特別殘酷了。

野蠻殘酷的習性深植在人性裏面,經過多年文化陶冶,有時尚不免暴露出來。荀子主性惡,有他一面的道理。他說:”縱性情,安恣睢,而違禮義者爲小人。“炸活魚者,小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