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啃着甜甜圈

村上春樹
從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五年,我客居美國,在幾所大學教書。當時每週有一次一小時的“office hour”。所謂“office hour”是美國大學特有的制度,在每週規定好的時間裏,不論是誰都可以去敲老師研究室的門,將師生關係的條條框框拋在一邊,海闊天空地談論各種話題。想提問題就可以提問,有事相商就可以商量,單單是閒聊也沒關係。是一段非常隨意非常自由的時間。

利用這段時間,形形色色的學生訪問過我的研究室,一面喝着咖啡、啃着甜甜圈,一面無所不談。美國學生也來,日本學生也來,中國學生也來。韓國學生也來了許多。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得知在美國、韓國,以及中國內地、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有不少讀者相當熱心地閱讀我的小說,感覺有點喫驚。當然,我的小說被翻譯過去的事實,作爲知識我是知道的,但根本沒想到實際竟有那麼多讀者。

而且聽他們說,他們並不是把我的小說當作“某個遙遠的外國的小說”,而是作爲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極其自然地進行閱讀和欣賞。尤其是同韓國及中國臺灣的年輕人談論小說時,幾乎不曾意識到國家、文化和語言的差異。當然,差異肯定存在,但我們談得熱火朝天的主要是共性,不是差異。

得知他們是這樣懷着親切感閱讀我的小說,我非常高興。我寫小說的重大目的之一,就在於同讀者分享故事這個“生命體”,並以這樣的分享爲槓桿,在心與心之間挖掘出個人的通道來。不管你是誰,不管多大年齡,不管身居何處(不管是在東京,還是在首爾),這種事情全然不成問題。重要的是你能否緊緊擁抱我寫的故事,把它當作“自己的故事”,僅此而已。

我原本就不會積極外出與人交談,平素寫小說時幾乎從不見人。尤其是對着初次會面的年輕人,幾乎可說是一言不發。然而託美國大學“office hour”的福,我有機會與各種各樣的人,特別是外國的年輕一代見面,並且親切交談。這對我是極大的激勵。我切實感受到如果能寫出好故事,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會成爲可能。

我暗自擔心,大家與我實際見面交談之後,會不會僅僅收穫了失望呢?因爲本人既不風趣,也不出衆。但有人願意來見我,還是令我高興,讓我感激。要是office hour這樣的形式能夠永遠存在,一邊喫着甜甜圈,一邊與大家共度午後一段時光,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