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有千萬種受難的形態

張曉風
我因事去找一位醫生,那天我自己並不看病,便坐在診療室裏等他看完最後幾位病人。

這時進來一位60歲左右的婦人。

“哪裏不舒服?”醫生不怒自威。

婦人蹙着眉,訴起苦來:“早上起來,這膀子呀,說不出的不舒服……”

醫生捏捏她的肩膀。

“痛不痛?”

“不痛。”

“酸不酸?”

“不酸。”

“又不痛,又不酸——那你來看什麼?”

“我……”婦人一時語塞。

我聽得着急。這醫生並不是壞人,但他的詞彙怎麼就這麼貧乏呢?難道人的身體不會發生痠痛以外的不舒服嗎?

我忍不住插嘴:“是不是僵?”

婦人高興起來:“啊,對,就是‘僵’!早上起來,整個膀子都‘僵’!”醫生低頭“畫”了些字,大概在開藥吧。我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我當時心中其實很想多叮嚀他幾句,我想說:醫生啊,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在“醫”人啊!

而人又是一個多麼複雜精明的生物,這種生物不是每一個都能把自己整理得有條不紊的;不是每一個都能把自己分析得頭頭是道的。他們是迷亂的、顛倒的、詞不達意的,他們有時並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在這一樁樁病情申訴裏,充滿了肉體無辜的“冤情”,醫生有時也是法官吧。某人妻子的肺癌,是一部她丈夫的抽菸史;某位父親的十二指腸潰瘍,是緣於獨子的一場車禍。他們來看病,其實也是來看他們生命裏的悲情。診療室有如神父據守的神龕,可以聽盡天下蒼生的讖語和申訴。

因此,醫生啊,能否讓自己的語言再精確一點,再豐富一點,再推敲仔細一點——要知道,你和病人共同形容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啊!

在既不酸又不痛之外,醫生啊,肉體還有千萬種受難的形態都等待申訴呢!